第31章 出去玩你好小燕子。

    见庭见秋知道她的意图,谢颖只好坐正,面上酒醉的微红也祛了半分,语气缓慢而庄重:

    “这孩子在云松杯的时候,对我说了些很不像他的话。后来我想,我之所以觉得这不像他,是不是因为我从来只了解我愿意了解的那部分他,而忽视了全部的他呢?”

    庭见秋想起谢砚之用悲哀的语气,问她愿不愿意和一个离了围棋的光环一无所有的谢砚之做朋友。

    她现在才明白,那时的谢砚之在恳求,求她发现他多年来一直被掩埋于地下的一部分,拍净他身上的尘土,告诉他即便他不是谢颖塑造出来的艺术品,媒体眼中完美的棋手,她依旧愿意和他做朋友。

    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予以回应。

    她任一颗敏感脆弱而又高悬的心,重重坠在了地上。

    “后来他没跟我打招呼就离开了岳州。手机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但这孩子长这么大,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就算是端盘子,他还要娇气地嫌人家围裙不好看。他能去哪呢?也只有首尔围棋道场,他以前学过五年棋的地方。

    “他想躲起来,总有办法。我只有找他感兴趣的东西,引他上钩。”

    庭见秋问:“所以,您带我们来首尔道场下棋,是下给他看的?可谢砚之说他不想再下棋了,您怎么能保证他会被吸引呢?”

    谢颖笑:“只是试试。主要还是带你们来练棋。更何况……我相信你的棋。”

    “我的棋?”

    “对。一种很有生命力的下法,顽强,勇敢,生生不息。每一颗棋子经过你的手,都沾染了你的灵魂,如野草籽一般,在棋面上落地,生根,成长,自然繁衍出变化。你这样的棋手,是无法在棋盘上被打倒的。”

    庭见秋被谢颖真诚注视的目光,激起一阵剧烈的心跳。

    “你的棋是有感染力的,谢砚之不可能不被你的棋感动。”

    她说准了。

    庭见秋轻抚口袋里那张叠得规矩方正的棋谱。

    翌日,日上三竿,谢砚之窝在韩智闵特批单人宿舍里睡懒觉。

    单人宿舍小得可怜,摆下一张床之后,连张棋桌都摆不了。韩智闵告诉他,这是给棋院里的工作人员住的,他要是能过房间里连张棋桌都没有的日子,收留他一阵子也不是不可以。

    谢砚之笑说求之不得。

    他问道场里的小棋手借了一个平板支架,昼夜颠倒,四天看完了五季《绝命毒师》,又点开《权力的游戏》。饿了就照着外卖广告上的电话,拨过去订单。

    直到某日出门,听到有韩国棋手用蹩脚中文发音说着:“庭见秋棋士。”

    谢砚之不信庭见秋会又一次,刻意来找他。上一次,在岳州,他令庭见秋失望过。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穿着道场的工作人员服,用口罩遮住脸,又压低显眼的身高,手握伪装用的道具,不住地从棋室窗前经过,往庭见秋的棋桌上轻瞟。

    庭见秋连下了两天棋。两天里,他来来回回,把棋室门前的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

    为了看棋,他连之前昼伏夜出的作息都改了。擂台赛终于比完,他报复性补觉,反正没人管他,他睡得昏沉。

    直到有人敲门。

    他知道,韩智闵不在首尔,这里没人认识自己。翻个身,不理。

    门外的人也不知道哪里要来的钥匙,竟然径自开锁,灼眼的亮光从门外照入的瞬间,是带着惊异和薄嗔的一声:

    “我的天呐小燕子这都几点了你还在睡——”

    谢砚之瞬间如冷水泼面一般醒了个透彻,第一反应是拿被子罩住头发压得不像话的脑袋,又忍不住探出一只眼:

    女生两手叉腰,穿着有首尔道场印花的白T恤,长卷发披散着,屋外晴光勾勒出她毛茸茸、亮莹莹的一圈轮廓。

    上次见她在生气。

    这次见她还在炸毛。

    谢砚之无奈地缩在被子里:“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进来了?”

    庭见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如果不直接开门,你会让我进吗?”

    也有点道理。

    “你怎么找到我的?”

    庭见秋认真答:“我一间一间敲过去的。男生宿舍。”

    她让手机上的翻译软件,用朝语读“你们知道华国棋手谢砚之在哪个房间吗”,每敲开一个房间就放一遍。

    有男棋手不堪其扰,向韩智闵诉苦,韩智闵听了哈哈大笑,不仅让男棋手告诉庭见秋房间号,还嘱咐管理人员把备用钥匙交给她了。

    谢砚之认命:“好吧。你见到我了。你出去,我要睡觉。”

    庭见秋蹦到他床边,聒噪地:“出去玩出去玩出去玩!”

    “我说了我不下棋了。”谢砚之卷起被子堵住耳朵,在被窝里蜷得更扭曲。

    庭见秋直接低下身子,用手掌去搡被子缠成的人形长茧。

    隔着薄被,她手掌柔软温热的触感格外鲜明。谢砚之身子一颤,从被子里飞快钻出一只手,用力捉住她不老实的手腕,脸上烧得厉害,气息也有些不匀,嗓音里带了不认真的怒意:

    “你干什么?”

    庭见秋不依不饶:“不找你下棋。叫你出去玩。你不是想要一个不下棋的朋友吗?你好小燕子,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朋友。”

    谢砚之心念微动:“去哪玩?”

    “去海边。去芝莲的海边。”

    抵达芝莲时,正是这座海边小城难得的好天气。海雾消散,天海明净得像两块异色的玻璃相接,偶尔有胖乎乎的云朵低低缀着,在明亮的地面上映出一抹阴影,也很快被剧烈的海风吹至天际。

    芝莲建在海边高地之上,红顶小房层层叠叠。道路上下起伏蜿蜒,尽头与海面相接,走在人行道上,总有一种用力向前跑就能坠入海中的错觉。

    空气里满是海藻的清新气味。

    在前往芝莲的特快列车上,谢砚之教了庭见秋几句常用的朝语,庭见秋乖乖默念一路。

    下车之后,谢砚之先去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一台一次性胶卷相机。这是一种只能拍21张照片的相机,胶卷冲洗出来之后便作废。谢砚之非常慎重,决不允许庭见秋穿着印花劣质的白T恤配大裤衩,出现在他宝贵的胶片里。

    庭见秋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了行李箱。

    一箱子的黑白灰,宽大T恤和大裤衩,主打便宜结实,五十元三件,洗不褪色穿不烂,是可以用来当传家宝的优良品质。

    谢砚之见不得丑衣服,差点昏厥在芝莲市的大街上,在庭见秋的抗议声中,揪着她进了路边的女装店。

    有谢砚之在,导购直接下岗。谢砚之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不容置疑地让店里的工作人员去忙自己的,轻车熟路地在几排衣架之间穿梭。庭见秋认清自己陪玩的身份,任他捯饬,最后抱了一怀的大包小包,身上也换成一条水蓝色的修身吊带裙,衬得她莹白得像一段月光。临出门,谢砚之还从架上取了一个荷叶边的休闲编织帽,顺手扣在她被试衣服时的静电燎得乱糟糟的脑壳上:

    “一起付。”

    谢砚之用朝语和收银员交流,掏卡付款一气呵成。

    庭见秋气呼呼地调试脑袋上扣歪了的帽子:“你要是这么有钱,就给小歌和阳成捐点。”

    谢砚之笑眯眯:“那不行。他们得凭自己的本事,证明他们值得跳槽到更好的队伍里。”

    语罢一顿,又以做好事必写日记的雷锋精神,补了一句:“不过阳成家庭情况特殊,他妈妈的治疗费用,我妈一直垫着。不是白给,要还的。”

    晚餐是肉肉盛宴,在谢砚之精挑细选的韩餐店。烤五花、生牛肉、泡菜猪肉、炭烤八爪鱼。庭见秋吃得没了声,每当吃到喜欢吃的菜,一双明亮的眼睛就惊喜地大睁,向谢砚之疯狂比划好吃好吃。谢砚之端出相机,庭见秋捧起盛着生牛肉与炒饭拼盘的铁质餐盘,比在脸边,示意这是一个比脸还大的盘子——

    谢砚之:“秋秋,笑一下。”

    按下快门的一瞬,庭见秋冲他绽开一个亮晶晶的灿烂笑容,两眼弯弯,露出两枚小虎牙,颊边还挂着一抹酱汁。

    饭后,沿着海岸线散步。日暮时分,天光黯淡,霞光铺至海的尽头,海面上浮动着暗沉的暮色。晚风柔和。海滩已过了人群最熙攘的时候,只剩下一些三三两两散步的身影。

    庭见秋第一次来海边,很新奇,也不怕湿了鞋袜,追着忽起忽落的海浪走。

    脚底砂石细软,庭见秋不小心绊了一步,差点被海浪追上,谢砚之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扶在她腰上很轻地往外带了一把。

    鞋没湿。

    庭见秋低头理微微翘起的帽檐:“谢谢啊。”

    手腕上的智能表突然震动起来。

    她肉眼可见地僵了半秒,随后便镇定抬手,把表给掐了,又垂下手,沿着海浪接着散步,当什么都没发生。

    谢砚之:“这是什么?心率警报?”

    庭见秋语气如常:“对。刚刚跑了两步。”

    谢砚之了然地点头:“这样啊。”

    又补了一句:“那看来我这表送得不错。跑两步心率就异常了,你确实虚,需要个表时刻监测着。”

    庭见秋:……

    散至海滩尽头,是一处礁石堆成的灯塔半岛,正迎着夕阳,很适合拍照。

    谢砚之跑来跑去、蹲下站起地给庭见秋找角度,趁她笑得自然的时候偷偷按快门。

    正好有一位路人大爷经过,谢砚之小跑过去,用朝语请路人给自己和庭见秋拍合影,路人热情爽快地答应了,谢砚之又跑到庭见秋身侧,倚着灯塔边上的铁质护栏,一手撑在庭见秋身后,为了适应她的身高,微微屈身。庭见秋的后脑勺正好挨着他的肩膀。她能听到他方才紧跑两步之后,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短袖开衫,单薄的衣料在暮风中如蝶翼一般轻颤着。在海边玩了半天,他身上也沾染了海风淡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路人拍好,朝谢砚之招了招手,谢砚之取回相机,和路人聊了几句,路人大笑。

    庭见秋听不懂:“你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谢砚之专欺负语言不通的外国游客:“不告诉你。”

    路人都走出去两步,此时又背着手回来,用流利的华语,对庭见秋说:

    “我说,你们俩拍出来的照片会很漂亮。他说,是因为你漂亮。”

    谢砚之背对着庭见秋捣鼓相机,装聋。

    霞光蔓延到庭见秋脸上,如火燎原。她似突然听不懂“漂亮”二字,有些诧异地看着热情的路人。

    “哈哈,想不到棒子也会说华语吧!不用谢啊年轻人。”

    第32章 巴别塔再等十年,等她再一次出现。……

    谢砚之在海边订了两间民宿,和庭见秋一起在海边慢慢悠悠地玩了两天,把附近口碑好的餐厅和甜品店,吃了个遍。

    江陵长玫队里的其他棋手,都在首尔围棋道场里,跟着异国棋手集训。唯独庭见秋在海边闲逛。一开始她难得放风,玩得兴奋。一天没摸棋,她又忍不住心痒,吃饭的时候也在摆弄手机。

    谢砚之挑食严重,只吃清淡口的食物,大半的菜都吃不了,早停下筷子来等她。见她玩着手机,吃得心不在焉,谢砚之捉弄地夺过她的手机:

    “和谁聊天?”

    庭见秋急忙伸手抢:“哎哎读秒了!读秒了!”

    她竟然在吃饭的时候和仇嘉铭下网棋。

    “小燕子你快把手机还我,我不能输给仇嘉铭,就这么输给仇嘉铭太丢人了!”

    谢砚之无奈:“你吃,我替你下。”

    庭见秋老老实实地埋头吃饭。

    此时才刚百手。庭见秋拿仇嘉铭练她的布局,形成谢砚之从来没有见过的棋形,盘面上有三处棘手的对杀。谢砚之下了几步,不得不承认仇嘉铭进步不小,而且……

    这局棋真的很有意思。

    下了几十手,他发现仇嘉铭一逮着空就在右下角聊天室里塞消息:

    “哇秋秋下手这么狠啊!”

    “这一步!就算是秋秋也不得不承认我的棋绝妙吧!”

    “哈哈哈哈秋秋你怎么棋风好像不太一样了!对付我还用得着什么新招啊!”

    谢砚之面上一僵。

    秋,秋你个大头鬼。

    把头埋进碗里的庭见秋都察觉到气氛略有不对,紧张地抬眼瞅了一眼谢砚之僵硬的笑脸。不知道是谁又惹他了。她只好学鸵鸟,又把头埋回去。

    弈世刚刚上线了聊天框内发语音功能。

    谢砚之长按小话筒,语气略硬:“老仇,我是谢砚之,秋秋在吃饭。”

    一声“秋秋”语调平板,从齿间发出,咬字极重。庭见秋如坐针毡,对着一盘子肉,都罕见地觉得吃不下。

    正在直播的仇嘉铭看到语音消息,兴高采烈地对着观众们:

    “家人们!这是秋老虎第一次给我发语音。我说秋老虎是女生,你们都不信,说女生怎么可能下棋这么凶,我终于能向你们证明——”

    点开语音条的那一瞬,仇嘉铭呆住了。

    弹幕:

    【我去?秋老虎是谢砚之?】

    【不不不不楼上认真听语音,是谢砚之在帮秋老虎下棋……】

    【秋老虎?!认识谢砚之?!】

    【谢砚之不是跑路了吗!!失踪人口回归!!】

    紧接着又一条语音:

    “你要是连我都下不过,挑战我妈呢,就别想了。”

    【好强的攻击性……爱上小谢新人设了……】

    【谁能救救老仇,我觉得他快碎了。碎成一大块一大块一大块一大块的。】

    等庭见秋终于夹着紫苏叶和泡菜,吃完谢砚之给她烤好的五花肉,谢砚之面上挂着轻快餍足的笑意,把手机还给她。

    庭见秋对着手机屏幕上中盘胜利的结算界面瞪大了眼:“你和仇嘉铭结什么梁子了?”

    杀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谢砚之一贯温柔绵密、暗里藏针的棋风。

    谢砚之语气很淡:“多亏你开局开得好,我顺着你的棋下的。我和老仇哪有什么梁子?”

    第三日,庭见秋和谢砚之在酒店吃早饭的时候,顺便把这几天的行程总结一遍:该吃的都吃了。该打卡的都打卡了。海边逛了。游艇坐了。摩天轮搭了。烟花玩了。纪念品买了。——“还有什么你小时候想玩却没玩的项目吗?”

    谢砚之一扬眉:“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想来芝莲玩?”

    坏了,说秃噜嘴了。

    谢砚之一脸好笑:“所以是我妈叫你来陪我玩的,是不是?”

    庭见秋赶忙摆手辩解:“是我想玩。”

    又补一句:“想找你一起玩的。”

    谢砚之神情不变,始终是温和礼貌得挑不出错处的笑,庭见秋却辨识出,他似乎心情很好。

    “谢谢你,秋秋。”他垂下眼,淡淡一笑,“我玩得很开心。”

    如果有一个传声筒,可以和过去对话就好了。

    他想和伤心离开芝莲的十六岁谢砚之说:再等十年,等她再一次出现。

    一切都会好的。

    芝莲没有机场。庭见秋要赶在学校组织的硕士毕业答辩之前回学校,得先坐同样的特快列车回到首尔,和江陵长玫的大部队汇合,再先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一步,坐飞机直抵江陵。

    这次回去,谢砚之不再藏着了,大大方方和错愕的队友们打了个招呼,最后对着谢颖叫了声:“妈。”

    谢颖抬脚,往他小腿上很轻地一踢:“臭小子。”

    话音里带着低低的哽咽。

    她不意外庭见秋能把谢砚之带回来。但她没想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谢砚之,瘦了,又晒黑了,笑时开朗真诚,表情变得丰富。庭见秋带回来了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谢砚之。

    庭见秋本想加入江陵长玫在首尔道场的集训,却被谢砚之单独叫出来:

    “我师父想见你。”

    庭见秋知道,谢砚之一生可称师父的,只有两个人。一是蒙师赵良甫,培养他至十二岁定段。二是朝国“棋圣”韩智闵。正是在首尔道场受训于韩智闵的五年间,谢砚之棋风定型,炼成独树一帜的控盘能力。是韩智闵亲手锻造了如今的谢砚之。

    韩智闵在首尔围棋道场深处,他专属的幽静棋室之里,端坐在梨花木椅之上,等待庭见秋。

    他曾是东亚围棋第一人。在他围棋职业鼎盛的几年间,朝国在国际赛事上占据不败之地。谢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入围钟氏杯决赛,便是被韩智闵斩于马下,夺去冠军之座。

    彼时能与他一战的,只有日国的石川介九段,和华国的元修明九段。他在三人之中,年纪最长,体力处于劣势,最早失去竞争之力,在首尔开设道场,教书育人。石川介九段被称为“最后的本因坊”,代表日国围棋盛世的最高成就,在年近五十之际,查出结肠癌,几次病危,健康状况不足以支撑他征战国际赛场。当年的鼎足三人,如日中天的,只剩元修明。

    庭见秋由谢砚之带入棋室之内,对着韩智闵,恭敬地一鞠躬。

    韩智闵起身回礼。

    韩智闵起身时,庭见秋才发现他个头两米左右,高壮得吓人。幼时学棋时,她听说过朝国棋坛有一“巨人”,本以为这个绰号是赞美他的棋力,没想到竟然是对外形的实指。

    庭见秋在韩智闵对面入座。

    两人之间摆放着韩智闵为自己的身形特制的棋具。他身形高大,手指也相应地更粗,为了不在下棋时碰歪其他的棋子,他只好定制了更大的棋盘和棋子。

    谢砚之两边分别介绍之后,韩智闵面容和善地请庭见秋先落子,之后便告诉谢砚之,他可以先离开了。

    谢砚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棋圈有这样的神话故事:围棋又名“手谈”。语言不通的棋手,可以通过围棋交流。

    但神话终究不是现实,正如巴别塔并不存在。现实之中,如果他不在一旁为庭见秋与韩智闵做翻译,他不确定他们两个人能不能顺利对话。

    他就在棋室附近的一条木质长椅上,下载庭见秋在玩的弈世APP,注册一个匿名的账号,随便看看。如果老师有需要翻译的地方,他可以随叫随到。

    一整个下午,他在屋外候着,只见到庭见秋出来,去了一次卫生间。

    谢砚之想问问庭见秋下得怎么样,庭见秋步子很急,只是飞快地摆摆手,意思是没空跟他说话。

    他又悻悻地坐回去。

    弈世APP可以展示用户最近的二十张棋谱。有秋老虎的棋看,不算无聊。只是对弈对象一栏,总是仇嘉铭那张凑近了自拍的傻笑大脸,看着令人心烦。

    等到了天色渐暗,吃完晚饭的棋手陆续回寝室休息,棋室里还是没动静。

    言宜歌比完“世莲杯”,取得亚军。最后一盘棋输得糊涂,她一整天脸色不愉。她听说韩智闵回道场,立即带着亚军奖牌,来找老师问好,在棋室门口,碰上捧着手机正琢磨棋谱的谢砚之,本就难看的脸色雪上加霜:

    “你怎么在这啊?好没想象力的离家出走,也太辜负我庆祝你退圈放的三十串炮了。”

    谢砚之淡淡回应:“你还有钱买炮啊。”

    “……”

    尴尬沉默半晌,言宜歌又问:“老师在棋室里吗?”

    “不在。”他漫不经心地随口一答。

    言宜歌“哦”了声,正转身要走,突然回过身来,怒道:“狗东西骗我?我都听见老师的笑声了。”

    谢砚之也听到了——

    有笑声。韩智闵的笑声爽朗粗犷,似洪钟大吕。庭见秋则笑得低柔清脆,像是觉得在前辈面前放声大笑不妥,刻意压低了声音。

    言宜歌讶异:“见秋姐也在?他们竟然能聊到一块去……不对,他俩怎么聊天?打手语?”

    好像海市蜃楼在现世降临。水变成酒,红海分裂。

    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最后又破碎的,在这一刻,在他眼前成真。

    谢砚之轻声:

    “不……他们,在下棋。”

    第33章 Zen引动宇宙洪荒的震颤。

    第二日,庭见秋独自回国。

    临行前,韩智闵将她送至安检口,用那只大得可以罩住一个脑袋的巨手,轻轻拍了拍庭见秋的发顶,长而柔软的卷发被压下,又在韩智闵移开手的瞬间,韧韧地蓬起。

    庭见秋仰起头,冲韩智闵眯眼一笑。

    两人昨日初识,将短暂的数小时相会,都用在下棋上。韩智闵下的是指导棋,通过与庭见秋对弈,引导她发现自己行棋的短板,纠正不足之处。韩智闵棋风稳健细腻,悠游自如,行棋是与外形迥异的轻灵潇洒,如凌波微步,使庭见秋一向引以为傲的攻击,形如长风过岗,难以撼动山间巨岩。庭见秋的棋,带有一股怪异不驯的蛮力,也让韩智闵啧啧称奇。

    如果不是谢砚之深夜闯进棋室,强硬地要求健康状况堪忧的一老一少立马封盘睡觉,他俩能下个通宵, 第二天黑着眼眶把棋盘搬到机场,趁候机的时候再来一盘。

    五月底,江陵大学研究生毕业答辩陆续启动。

    答辩前一晚,庭见秋没做什么准备。把正装熨一遍,做了个白底黑字的PPT,又在电脑上下了盘棋,早早睡下。心态稳得像重型越野。

    答辩也顺利得不需要什么准备。

    在庭见秋掏出毕业论文的时候,她就已经赢了。——长达十万字的硕论,装订成册之后是厚厚一本蓝皮书,拿在手里都费手腕,开题与中期,卷得同专业学生,吃不下,睡不着,不得安宁。

    答辩结束后,罗佩佩约了庭见秋和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庆祝解放。

    暮春,江陵大学春树如烟,梧桐成荫。一丛丛花开得热闹,遍野欲燃。这是大学校园最具有生命力的时节。除了还在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的毕业生,半死不活地游荡在寝室和图书馆两点一线之外,每个行走在校园柏油路上的年轻人,都有一股没有受过社会毒打的活力。

    校门口,长相清俊高瘦的男生,跨着一辆银色自行车上,停在路边,姿势拽拽的,穿着一件打理得不见一丝褶的白衬衫,高扬起手,冲人堆里的庭见秋打招呼:

    “秋秋,出去玩。”

    庭见秋和她的同学们都是一愣。

    很快,有同学反应过来,开始起哄:

    “庭见秋什么时候认识的盘靓条顺小学弟呀!”

    “我们的铁树终于开花了~”

    庭见秋斜了个眼刀过去:“这是我朋友。”

    语罢,快步到谢砚之身边,语气微讶:“你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谢砚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来想来旁听你答辩的。结果不小心睡过头了。”

    在朝国昼伏夜出的作息还没调过来。

    “……好在还是赶上了。”

    他着急赶来,额上蓄了一层薄汗,被正午暖阳映得亮莹莹的,笑意柔软明朗。像小猫敞开的肚皮。

    庭见秋被他勾得一笑:“答辩有什么好听的?”

    “好奇啊。你毕业论文的题目是什么?”

    庭见秋说了一串,语速飞快。

    谢九段宕机。

    庭见秋好脾气地再说一次。

    “……打扰了。总之,恭喜解放,秋硕士想不想出去玩?”他背过手去,纤长的手指很轻,略带显耀地,拍了拍自行车的铁质后座。

    庭见秋指了指身后她的同学们。一群抻长了脖子打量他们二人的吃瓜群众。

    “我和同学有约了。”

    罗佩佩做作地大声:“哎呀,餐厅说一桌最多只能坐十二个人,我们多了一个,这可!怎么办呀!”

    谢砚之复读:“多了一个呢。”

    庭见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讲究先来后到。”

    “我带你去见个棋手。”

    他知道要钓什么鱼,就要相应地挂什么饵、抛什么钩子。

    庭见秋可耻地屈服:“走。”

    谢砚之偏过头,对罗佩佩感激地眨眨眼。佩佩攥右拳,用虎口庄重地捶了捶自己的左胸。做兄弟,在心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强吗?”

    谢砚之答:“不太稳定。有时候会抽风,下得乱七八糟的。但有时候又强得让人觉得很绝望。”

    有意思。

    上车之前,庭见秋要他稍等一下,快步跑到方才起哄的同学那里,在一个女生左肩处,给了一记直拳。她下手轻,女生很配合地假装受伤。庭见秋有仇必报,得胜回朝,骄傲地扬着下巴,笑容又坏又得意,两枚小虎牙晶亮。

    她躬下身子,用掌心理顺正装下裙,小心地坐在谢砚之后座。

    谢砚之一脸好笑:“你干嘛欺负人家?”

    庭见秋控诉:“她说我是铁树。”

    身后,女生的左手臂,很自然地环上谢砚之腰间。紧接着,她的上半身,像是一朵被日头曛暖了的云,被风轻轻一推,挨近。谢砚之脊背略一僵硬。

    搁在自己腰间虚抱着的手臂,白得在晴日之下盈着光。一颗棕色小痣,缀在腕上关节凹陷的细窄之处,像一粒红糖。

    很软。不是铁树。

    车停在人工智能学院。谢砚之轻车熟路,径自进门,上电梯,又在走廊上拐两次,在尽头一间工作室门前,敲两下门,不待回应,按下门把手,推门进去。

    和学院建筑的简朴无华不同,这是一间科技感十足的实验室。各色庭见秋叫不出名字的昂贵设备,堆在暗色木质长桌之上,荧幕上闪着黯淡的紫光,迎面左侧墙面上是几排书架,堆满各种语言的前沿研究著作。早就听说江陵大学的人工智能研究院是资金重点投入项目。名不虚传。

    正是午休时间,三五个研究员或搬出折叠床,在实验室正中就地躺倒,睡得正香,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地午休,听到门口有动静,挪开胳膊撑起眼睛看了一眼,又原样缩回去,气息奄奄地接着睡。

    只有孙建民还精气神十足地测试着程序,见谢砚之进来,电脑前一丝不苟工作的脸,绽出一个和煦的笑:

    “第一次见你带朋友来。”

    谢砚之向庭见秋介绍:“这是我爸,人工智能学院的孙建民教授。”

    庭见秋显然有些辨不清状况,神情一滞,赶忙躬身问好:“孙教授您好,我是数学系研三的学生庭见秋。”

    孙建民笑说知道,谢颖和砚之经常提起她,终于有机会见到了。

    他笑面与谢砚之三分相似,说话和气,气质文雅,身量瘦削颀长如一柄古剑。

    “爸,我带见秋来看看Zen。”

    提到Zen,孙建民面露兴奋,他将谢砚之与庭见秋引向工作室右侧一见小门,拿出钥匙解锁,向外拉门,露出机房一角,自豪说:

    “请。庭同学是第一次来,介绍一下,这就是Zen,围棋人工智能。”

    庭见秋步子不动,怔立在机房门口,看向谢砚之,满脸错愕:“你说的棋手……是电脑?”

    谢砚之点头。

    “电脑也能下棋?”

    在她自幼接受的围棋教育里,围棋一道,最大的特点是玄妙,需要棋手的颖悟,从抽象的棋形棋理中,抽绎出最优解。和“计算力”同样为棋手所看重的,是“棋感”,说不清道不明的,唯有棋手能够捕捉的一丝感受。

    谢砚之在她肩头很轻地拍了两下:“试试就知道了。”

    谢砚之跨入小房间内,坐在主机面前。多年来一直协助Zen的测试,他娴熟开机,指引Zen展开棋盘,设置对弈规则,出于节省时间的考虑,让庭见秋和Zen下快棋。

    庭见秋觉得新奇,专注地与电脑对弈。

    30分钟,Zen投子认输。

    “也不怎么样啊。”庭见秋困惑地转向谢砚之。

    和她想象的围棋人工智能程序一模一样:能应付一般的棋局,但无法与真正的棋士对弈,无法处理更为复杂的战斗。

    谢砚之单手撑在庭见秋椅背上,半俯着身子看她的屏幕,沉声:“你的下法对Zen来说太新颖了。给它点时间适应,再下下看。”

    又下一局。庭见秋思考的时间变长了,但仍顺利依靠乱战,不到一百五十手绞杀Zen的大龙。

    “再来。”

    第三局,中盘。

    “我的天呐……”

    庭见秋看着Zen破入自己空中的横来一着,长声慨叹。

    这种不要命却又难缠无比的杀法,酷似她刚刚把Zen下到死机的手筋,但又完全不一样。

    是远高于她的,另一种境界。

    在第三盘,Zen终于了解庭见秋的棋路,寻找到了破敌致胜之法。

    “它为什么能想到……”她直觉自己说得不对,止了声。

    机器,没有办法“想”。它只是一个爬梳、学习围棋棋谱的程序,能够根据既有数据完成推理,但无法和人一样,完成创造性的工作。

    一旁观战的孙建民,只有业余围棋段位,对围棋的理解不及两个年轻人深刻,从庭见秋细微的面部神情,他能够辨别出,Zen应当是下出了棘手的高招。

    他笑说:“Zen现在还处于研究的中期。等Zen再成熟一点,计算和判断更加稳定准确,我有自信,它可以与顶尖的人类棋手一战。”

    谢砚之望着庭见秋错愕的神情,低声安慰:“我第一次,见到Zen下出我无法想象的棋时,也是这种感受。”

    如果没有灵魂的机器,也能够下棋,甚至能够与职业棋手对抗,迈入名人堂——

    那么,围棋是什么?

    每个棋手都梦想着的神之一手,又是什么?

    终有一天,围棋的终极不再是玄而又玄的神之一手,不再是人类穷尽智力的艰难创造,而是一台冰冷的机器。钢铁与芯片,组合成一座永远无可翻越的高山,横亘在人类微小的脚步之前。

    面对Zen以日为单位的惊人进步,谢砚之意识到自己二十余年人生,空空虚掷,竟然与代码搏斗,耗费在攀一座无意义的硅基高山之上。途中,他获得了胜利、奖金、名誉,却毫无意义可言。

    谢砚之却步了。

    “秋秋,如果围棋不是艺术,而是一串程序……”他嗓音泛涩。

    庭见秋却似没有听见一般,两眼直直地盯着屏幕上,Zen下出的她前所未见的一步棋,宛如入境——

    “小燕子,这也太好玩了。你怎么不早带我来?”

    她话音微颤,难掩兴奋,一双机敏的眼里,荧幕上的流光跃动不止。

    “围棋不是艺术,也不是程序,围棋就是围棋本身啊。”庭见秋侧过头,认真地回答他,不假思索,理所当然。

    她扬起食指,指向Zen落入自己大空之中的一手棋。

    不管这是人类的计算,还是机器的成果。在纵横十九道之上,近两百个可落点之间,偏偏有这么一手棋,就好像落在无穷繁密的蛛网细线相交织的一点,引动宇宙洪荒的震颤。

    “这就是围棋。这一步棋,就是围棋。”

    第34章 本相一个棋手的立身之本,就是他的棋……

    “谢砚之,你看着这步棋。从古至今,成千上万的棋手,前仆后继,在棋盘上构筑无数黑白世界,但这一步棋,囿于围棋研究有限的发展,棋手安于蹈袭而固化的思维,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今日你我,见证了围棋一种新的下法的诞生,这已足够令人感动,何必纠结它是出于人脑还是机器,何必再去为它赋予围棋之外的意义?”

    她话音清冽低沉,如山间涧水,却有镌石之力。谢砚之耳后一阵酥麻,不由地顺着她的指引,端视眼前,Zen下出来的一步棋。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棋。

    反常识,反直觉。撞碎棋手赖以生存的“棋感”,暗示围棋仍有无穷的可能性,尚待揭示。

    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有太多芜杂的思绪。庭见秋那颗罕见的纯粹道心,如一块明镜,照彻他的灵台浮尘,本相毕现。不过是天容海色本澄清。

    孙建民闻言微笑,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示意接下来Zen任他们玩。

    谢砚之还在发愣,庭见秋不再管他,自顾自和Zen下完全局。虽然有些吃力,但终归仍是人类的胜利。

    “你输给过它?”庭见秋问。

    “三次。”

    于谢砚之而言,这三次输棋,是非常惨痛的经历。

    如果说第一次,Zen模型刚刚完成迭代升级,还能算是他错估对手的实力,大意轻敌;后面两次,他只得承认,他尽了全力,也没能挽回败势。

    庭见秋满脸羡慕,伸出拳头,邦邦捶两下主机:“加油啊,小电脑,你不能偏心,只跟他表现好,也努努力下赢我一次!”

    又马不停蹄点开了新的对局。

    此时两人还没吃午饭。谢砚之知道她下起棋来就没完没了,不下到低血糖都意识不到自己饿了,不客气地架起她两边胳膊,在她的毫无威力的乱叫反抗中,把她绑架去附近的食堂,先填饱肚子再说。

    虽然一直知道庭见秋是一个对食物很有热情的人,但庭见秋吃相迅猛如蝗虫的样子,谢砚之也是头一次见。

    谢砚之替她噎得慌:“不急。你记住我爸工作室在哪,日后想去就直接过去。”

    庭见秋:“孙教授能不能把这个程序安装到手机上……至少,我们训练室不是快建完了吗,在训练室里装一个?”

    对于庭见秋的建议,孙建民表示手机程序研发还需要时间,但是在训练室的电脑里安装,并不难,谢颖有类似的想法,Insight科技,作为孙建民科研项目长期的合作者和赞助方,也同意将产品提供给江陵长玫测试使用。但最好还是等两三个月,Zen再成熟一些,训练效率更高。

    庭见秋幸福得有些眩晕。

    一下午,庭见秋和谢砚之窝在工作间里,摸索Zen新版本的功能。

    电脑按照设置好的段位,和真人对弈,是最基础的一种。

    此外,Zen还可以根据棋谱,分析每一步棋对双方胜率的影响,并以此判断优劣。Zen的判断,时常和人类棋手的分析大相径庭,显示出机器对围棋的另类理解思路,很有参考价值;

    Zen可以生成一步棋之后可能的变化图;

    如果给Zen输入足够多单个棋手的棋谱,Zen可以分析消化这名棋手的棋风,从而模拟他的下法;

    ……

    直到天色如泼墨般暗沉,工作室里的研究员都去吃晚饭了,庭见秋终于恋恋不舍地被谢砚之带去吃校门口的烤串。

    庭见秋这时才觉察到饿,豪气干云,点了一铁盘子蜜汁鸡中翅和孜然鱿鱼,边啃边习惯性地点开仇嘉铭直播下饭。

    谢砚之余光瞟到,又默默移开视线,安静地举着烤串,啃鸡翅磨牙,连肉带骨头一起咬。咔嘣作响。

    “哎,小燕子。”庭见秋举着手机,往对面略凑过来,“仇嘉铭在挑战谢老师哦。第二次。”

    谢砚之也来了兴趣。

    不知怎么,很想看仇嘉铭被暴揍一顿。

    这一次,仇嘉铭与谢颖的对局不是网棋,而是在江陵长玫新装修好的训练室里下面棋。直播镜头从天花板往下拍,画面正好卡进一张完整的方形棋盘,棋盘边两只素绿色的瓷质棋碗,和偶尔伸入画面中落子的两只手。

    除去落子时的噼啪作响,证明直播没有静音,再没有多余的声响。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棋已约略下了七十多手,盘面上看不出黑白子谁优谁劣。仇嘉铭能在布局时期不落下风,已是进步不小了。

    谢砚之索性从餐桌对面,坐到庭见秋身侧,一起在她的手机里看棋。

    又过五十手,庭见秋渐觉得眼前这棋,似乎有种怪异的既视感。

    她与谢砚之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默契地读出相似的判断——

    仇嘉铭在模仿元修明九段的棋。

    谢砚之被这荒唐的走势,惊得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疯了?他会死得很难看的。且不说元修明的棋他能不能驾驭,也不说临时舍弃自己的棋风去适应别人的棋风是否可行……他压根不了解我妈,克我妈的压根就不是元修明的棋。”

    谢颖对战元修明,胜率低得惊人,但这并不是因为元修明的棋路克制谢颖,而是因为谢颖对元修明有心结。背负太多过往,棋就不轻盈。

    而对战仇嘉铭,她可没什么顾忌。

    仇嘉铭学得蹩脚,肖形不肖神,无论是计算力还是大局观,都没办法和元修明相比。谢颖不再像和元修明对阵那样,轻易动手,暴露弱点,而是缓慢地磨刀,等待对手引颈就戮。

    又过五十手,谢颖设下的连环套引爆,仇嘉铭的黑棋全面溃败,情势急转直下,这盘棋眼见已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此时,整盘棋还不到两百手。庭见秋和谢砚之点的烤鸡翅还热乎着。谢颖演了一出果决干脆的温酒斩华雄。

    庭见秋咬着下唇唏嘘:“谢颖老师这下得也太不留情面了……”

    “我妈肯定看出来仇嘉铭在模仿元修明的棋风,生气了。不然不至于这样。”

    杨惠子不久前顺利入职江陵长玫的新媒体宣传部门,庭见秋估摸着照她对待工作抛头颅洒热血的拼搏奋斗劲,此刻应该还在岗。

    一问,果然。

    杨惠子正在直播镜头拍摄不到的一角,忧心忡忡地看棋。

    她能看出仇嘉铭大势已去,也隐隐觉得仇嘉铭今日的棋风和往常不太一样。但以她的能力,还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变了,更看不出仇嘉铭棋风的变化,和他今日的惨败又什么关联。

    手机微震,庭见秋又发来语音消息。她低头,长摁消息气泡,转成文字。

    庭见秋向她简单解说了这盘棋,最末:“……仇嘉铭已经不相信凭自己的棋可以战胜谢颖了。一个棋手的立身之本,就是他的棋。仇嘉铭如果连自己的棋都丢了,他还剩什么?”

    庭见秋说得犀利直白,令杨惠子一阵心惊。

    眼前,仇嘉铭自知已无力挽回,神情颓丧,却还不舍得认输。谢颖伸出食指点了点棋桌,谕令:

    “别下了。”

    仇嘉铭脸色灰败,站起身来,对谢颖深鞠一躬,头险些栽到桌上:“对不起,老师。”

    谢颖没有应声,冷着脸分拣棋子。仇嘉铭连忙帮她收拾。谢颖不看他,嗓音带着低沉的威压:

    “如果再是这种棋,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

    语罢径自捡起桌边的保温水杯,拎起椅背上的手包,离开。

    留下仇嘉铭一个人,缓慢地收拾棋桌。

    他这时才想起来,还直播着,将最后一捧棋子归入棋碗之中,合上棋碗的盖子,取下支起拍摄的手机,对着镜头,又摆出他最娴熟的满不在乎的笑:

    “哎呀观众们,看来我能力不够,学艺不精,新策略没派上用场。……没关系!那咋了!这不是三次机会还剩一次吗!江陵长玫实在不要我,我再投投别的俱乐部,老天还能绝了我的路不成……”

    杨惠子讨厌他讨好观众时油滑的笑声。

    这笑声像是在仇嘉铭面上层层叠叠涂抹着的劣质颜料,令她见不到他的本相,只见到一张浮夸虚伪的假面。

    她看一眼表。八点多,正好下班。

    走出江陵长玫训练室所处的商业楼,她察觉到自己的润唇膏落在训练室里了。

    这也不是什么非要带回家的东西。

    但给了她回去一趟的理由。

    她一边摁亮上行的电梯,一边在心里默默发誓:如果她回到训练室,看到仇嘉铭还在捣鼓他那狗屁直播,还在笑嘻嘻地假装不在乎,她就不管什么润唇膏了,她立马掉头回家,从此见仇嘉铭一次,骂他一次。

    训练室里漆黑一片。

    杨惠子打开灯,偌大的棋室里空无一人,仇嘉铭不知道去哪了。原先她站着看棋的地方,没有她的润唇膏。她又顺着走廊,往卫生间里找。

    半路上,灰白墙壁边,一个身形健硕高大的男人,蹲着团在墙根,大脑袋圈在手臂里,身体微微抽动。听到杨惠子的脚步,他似极力压抑了情绪,但仍不时泄出一两声啜泣。

    仇嘉铭在哭。

    趁所有人都下班了,找了个靠近厕所的位子,哭得像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大狗。

    “搞什么……”杨惠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仇嘉铭从臂弯之间,探出哭湿了之后显得皱巴巴的眉眼,自暴自弃地:“怎么又是你?你嘲笑……”

    杨惠子在他面前蹲下,伸出双臂,将他很小心地圈进自己怀里。

    仇嘉铭体格太大,杨惠子只能环住一半,手掌落在他宽厚的脊背处,像哄孩子似的,很轻地拍着。

    仇嘉铭像吓着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她的怀抱温暖轻盈,像盘生在野地废弃的巨石之上,一株很小的菟丝子。她身上的气息淡雅柔和,是一股清晨微风里捎来的初开桂花香气,蔓延在他身侧,像是菟丝子探出的脆弱盘旋的藤蔓,牵扯着他。看似是菟丝子依附巨石而生,可事实分明是巨石仰赖这一刻的牵扯,而不至于分崩离析。

    “哭吧。你的沮丧,伤心,不甘,把它们都哭出来。先正视你的情绪,才能战胜它们。”

    她吐字诚恳清晰,却如咒语,仇嘉铭听不真切。

    他记起三年前,他与杨惠子堪称朋友的一瞬。那一晚,他输了棋,在酒吧喝酒消遣。杨惠子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自己是他的粉丝。杨惠子二十出头,生得甜美喜人,笑时颊边酒窝鲜明。一开始,他只想在年轻女粉丝面前吹牛。但杨惠子陪了他整夜,陪到酒吧关门,两人并肩散步,穿过半个岳州城,直到岳州江边浅滩,破晓时分。

    他兴许是喝多了。此刻他对于杨惠子,除了名字,一概不知,他却把职业人生中的所有困顿时刻,全都倾吐给了身侧的女孩。

    后来他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不相信眼睛圆溜溜、看起来善良真诚的姑娘。

    他想,恐怕他又要犯错。

    第35章 围乙我和秋秋小谢天下第一好。

    杨惠子任仇嘉铭独自平复情绪,下楼,在大楼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些热腾腾的关东煮回来。

    两个人也不挪地方,蹲在厕所门前,一人捧一杯关东煮,吃得安静。吃完,杨惠子高举起装满溢着浓香的清汤的纸杯:

    “敬仇嘉铭七段,不服输,不放弃。”

    仇嘉铭握着纸杯的手一顿,不情不愿地也随着她举起:

    “也敬杨记者,打个棒槌,给个甜枣。”

    杨惠子不客气地,扬起薄软的手掌,结结实实在他臂膀上扇了一下,“啪”一声脆响,眼刀一剜:“你好好说话的时候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江边那次。和现在厕所门前这次。

    仇嘉铭顾左右而言他,对着纸杯不满:“怎么没买酒,净喝素的。”

    杨惠子冷冷:“喝酒伤脑,爱惜点职业寿命吧你。”

    “又换棒槌了。”

    “……”开始贫了,就是情绪好了。杨惠子掏出手机,把庭见秋一边看棋一边给她发的语音,放给仇嘉铭听。

    语音转文字的时候看不出来,一放语音才知道,原来庭见秋发来的语音,不止她在说话,还插有谢砚之的评论。

    庭见秋:“开局的时候挺扎实的,有争抢大场的意识。”

    谢砚之:“没犯大错。”

    庭见秋:“第81手出现问题。简单冲断就好,这里学元修明的小飞手筋不成立。”

    谢砚之:“画虎不成反类犬。”

    庭见秋:“右下处理得很顽强,但弃子争先收获更大。”

    谢砚之:“倔了白倔。”

    ……

    杨惠子诧异地看向仇嘉铭:“你是不是哪惹着谢砚之了?”

    仇嘉铭浑然不觉,正为了庭见秋发来的详细复盘语音而感动:“有吗?我和秋秋小谢天下第一好。”

    又补充一句:“真的,他俩在旅游的时候还轮流找我下棋呢。”

    杨惠子:……

    没救了。

    五月底,华国围棋甲级联赛新赛季启动,于京城举办开幕仪式。

    包括京城华一、喜州淮造、武昌麒麟、岳州谈棋在内的16支强队,将通过15轮单循环常规赛,和四轮季后赛,展开长达大半年的艰苦角逐。

    京城华一俱乐部,出走一名谢砚之九段,尚有四名现役九段:张博新,葛皓,吕正严,迟纬。代表京城华一出战围甲的,除去这四名九段强手之外,还有元天宇六段,和朝国外援金真敏九段。

    阵容强大到棋友戏评:哪怕笨重如大象,也只需要四只象腿。

    撇去前阵子丑闻不断的元天宇不算,京城华一也有五只,可以仰赖的粗腿。

    围甲联赛的第一和第二轮比赛,与开幕式同时进行。每轮每队派出4名棋手,其中1名主将,1台快棋。

    棋队排名,先看场分,场分相同时,看局分。局分简单,每场比赛,胜局得2分,败局不得分。场分更关键,局分高者,场分记3分,局分少者不得分。局分相同时,则显示出主将战的关键之处:主将获胜一方场分记2分,另一方记1分。*

    棋友与媒体讶异地发现,京城华一在有5名强九段的情况下,出战主将的,竟是元天宇六段。

    名单一出,舆论啧啧称奇。

    元天宇被前队友谢砚之在云松杯上肆意戏弄,不过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不知道一个主将名额,要多少钱,费多少人情与脸面。

    ——然而,元天宇六段竟以稳健得出人意表的水准,平稳拿下了前两轮主将战的胜利。京城华一连续零封广州乐棋与宜川丰健,夺下局分16分,场分6分。

    谢砚之的出走,不曾撼动京城华一的实力。京城华一仍大有蝉联冠军之势。

    围甲联赛启动,华国围棋乙级联赛的报名工作同时开始。

    在上一赛季的围甲联赛中,渝都广行队与严州智仁队,双双降级,加入六月初乙级联赛。

    此外,因身负“国手”头衔的九段棋手谢砚之助阵,新注册的俱乐部江陵长玫,也被特批允许跳级,参与围乙。

    围乙赛程不像围甲那么漫长。只8轮,六月初开始,一日一轮,包括报道及开幕式,10天之内完赛。

    共17支棋队,争夺2个升级围甲联赛的名额。

    为备战围乙,江陵长玫举队从朝国回来之后,便在新修成的训练室里,展开高强度集训。谢颖为领队,赵良甫为教练,偶尔请来圈内的高段前辈,给队内棋手下指导棋。江陵棋院离得不远,冲段少年们也常来俱乐部蹭集训。

    围乙与围甲类似,每轮派出四名棋手出战。除谢砚之、蒋阳成之外,江陵长玫最有竞争力的棋手,是言宜歌与庭见秋。

    华国的围棋甲级联赛与乙级联赛,实际上是男子赛事。为鼓励华国女子围棋的发展,使更多女棋手可以在高水平赛事中得到锻炼,竞赛章程明文规定,女棋手经批准后可以参赛。

    谢颖报上两名女棋手的参赛申请,很快得到华国棋协的允准。

    她诧异于元修明没有暗中使绊子。尤其是庭见秋。她尚未获得职业棋手身份,能够证明她棋力的,只有世界女子邀请赛亚军这一大奖。元修明有千百种方式否决庭见秋的参赛申请。她早做好了与元修明掰手腕的准备。元修明深踞棋坛中心,人脉宽广,权力巨大。可她也不差。

    后来,参赛人员名单公示时,谢颖才明白原因。

    从围甲降级入围乙的渝都广行队,也报了一名生面孔的业余女棋手:辛芸。

    元修明如果要以庭见秋没有职业段位、缺乏大赛经历为由,阻止她参赛,这名叫辛芸的女棋手,便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元修明不会给谢颖留下这样明显的把柄。

    这是一笔买一送一的买卖,庭见秋是送的那个。

    又或许,元修明只是傲慢。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女棋手,能为江陵长玫掀起什么风浪来。

    六月二日,围乙联赛在武昌市正式开幕。

    围乙受到的关注度,远不及围甲。今年,江陵长玫的横空出世,为围乙平添了一些话题度。

    棋友论坛上,赌江陵长玫能否成功升级围甲者有之;唱衰江陵长玫,赌江陵长玫将会一败涂地、降级围丙者亦有之。谢砚之的存在,为江陵长玫每轮稳稳保下一分;然而蒋阳成、言宜歌,尤其是庭见秋,都是未知之数。

    最多见的议论,是沿袭杨惠子在江陵长玫官方公众号推文中的说法,将江陵长玫称为:

    女子军。

    围甲、围乙、围丙,虽然女子棋手也可以申请参赛,但历来,鲜有棋队敢于派出女棋手,代表全队征战决定棋队一年荣耀的团体锦标赛。这是棋队出于功利需求的客观选择,更是长久以来围棋培养体系中性别不均衡的结果。

    以华国围棋团体赛最高级别赛事为例,围甲创办二十年来,从未出现过女性面孔。

    杨惠子在文中写:

    “华国现役九段五十余人,女性棋手只有谢颖九段一人。一千年前,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性别比,都比当下的华国围棋界平衡。

    “——正因如此,江陵长玫才显示出一抹异色。”

    围乙赛事过半,江陵长玫凭亮眼的成绩,令甚嚣尘上的议论,霎时止声。

    四轮比赛,一台谢砚之全胜,二台言宜歌、三台蒋阳成二胜二负。

    因缺少职业段位,而只能屈居四台的庭见秋,全胜。

    曾在世女邀请赛对阵言宜歌时牛刀小试的布局,在谢颖与韩智闵两位前辈九段的磋磨之下,日趋成型,令关注围乙的棋友眼前一亮。

    数日比赛下来,江陵长玫与渝都广行稳居前二,场分、局分不相上下。第六轮,严州智仁1:3败于江陵长玫之后,屈居第五,升级几乎无望。

    赛事接近尾声,严州智仁内部一片愁云惨淡。

    翌日,第七轮。严州智仁,对阵和它一起不幸被降级、如今似要重回围甲的渝都广行。

    严州智仁的四台棋手,是一名名叫徐浩的青年四段。自打严州智仁失去升级的可能性,徐浩心意惫懒,提不起劲下棋,下到中盘,觉得闷了,出门上个厕所,溜达溜达。

    在厕所门口,他见到了自家领队。

    按围棋正式比赛的规则,此刻,他不能和领队有任何对话互动。但领队张了张嘴,一直盯着他看,显然有话要对他说。围乙管得松,没有裁判随同,他左右望望无人,便走上前,领队正色:

    “反正我们也不太可能升级了,还不如做点懂事的事。”

    徐浩:“?”

    “你回去,把手头这棋让掉。给你队友比个手势,都让掉。让得漂亮点。”

    徐浩懂了。

    他今天的对手,渝都广行,是江陵长玫最有力的竞争者。让渝都广行独占2分场分,就是给江陵长玫使绊子。给江陵长玫使绊子,就是“懂事”。

    严州智仁上不了明年围甲的名单,至少能上某个大人物的心。

    他了然地比了个“ok”,回到赛场,信心满满地下了一手奇臭无比的棋。

    坐他对面,是渝都广行的四台,业余女棋手辛芸。

    辛芸对着这手棋,沉思半分钟,然后,在自己的实地里,填了一颗子。

    一步没有任何意义的棋。

    徐浩紧张地小声问:“你干嘛?”

    辛芸也不避裁判,平声说:“跟谢砚之学的。”

    云松杯,谢砚之的逗狗局,棋圈人尽皆知。徐浩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被逗的那条狗。

    辛芸:“你再下臭棋,我还填自己的空。”

    徐浩气笑了:“大姐,我在让你,你不想赢?”

    辛芸也笑:“弟弟,你要不要睁眼瞅瞅这盘棋,我用得着你让?”

    第36章 大小姐“嗨,四台。”

    裁判听到二人的对话声,严肃地走到四台棋桌边,重申赛事规则,谁再说话,罚一子。

    辛芸知道对面已无心下棋,草草地搜刮一通,就任对手投降,背起挂在椅背后的炭黑色训练包,径自离开赛场。

    她觉得无聊透顶。

    不知道自己那个钱多得没处使的爹,费老鼻子劲把自己塞进渝都广行打什么围乙,到底是为了什么。

    队友冯安康八段也舒爽地赢了盘不费力的棋,跟着她一起出来,冲她打了个招呼:“辛大小姐好,又赢棋了?”

    辛芸转过脸。她二十出头,生了一张运动员的脸,面部皮肤紧致,呈现出健康的深色,颧骨突出,单眼皮纤长,眼尾傲慢地上挑,眼仁乌黑,浓密粗直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露出光洁宽阔的前额。身形也是健硕的,肌肉纤薄有力。她不顾正式赛事须着正装的规矩,身穿一件无袖的速干运动衣,臂上线条流畅。和赛场里其他常年久坐、疏于锻炼的棋手,形象风格迥然不同。

    辛芸不顾严州智仁的棋手正在不远处,直接说:“严州智仁在让棋。”

    冯安康一愣,然后了悟地露出鄙夷的神情:“我说怎么赢得这么容易……不过也不奇怪。”

    “怎么?”

    冯安康耐心解释:“我们现在和江陵长玫场分一样,如果我们这轮能拿2个场分,长玫没拿到,长玫不就被我们挤下去了嘛。”

    辛芸还是没听懂:“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寄希望于第三再努努力,把江陵长玫超了呗。第三是潮城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的对手应该也在让棋。”

    辛芸抿着薄薄的嘴唇,沉默半晌:“……不好意思我小初高是在A国读的,有时候对华语有点接受困难。意思是严州智仁,甚至不止是严州智仁,都想让江陵长玫晋不了级?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回轮到冯安康沉默了。

    京城华一及京城华一背后的华国棋协掌门人,和江陵长玫的一连串恩恩怨怨,就算说给眼前这位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听,大小姐恐怕也只会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说着“好无聊”离开。毕竟她只是来围乙玩票,打发时间的。不在体制之中,不受体制所累,当然看什么都觉得无所谓。

    这辈子好想像大小姐一样清澈自在地活一次啊。

    辛芸不关心这些与她生活关系不大的事,懒得纠结。

    当晚七点,赛程安排公示,明日,第八轮,广行对战长玫。

    辛芸会和长玫的四台,庭见秋,对弈作战。

    她是业余,庭见秋也是业余;

    她四胜三负,庭见秋五胜二负。

    围乙十日,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第二日,正午过一刻,庭见秋和队友一起抵达赛场时,见自己对面的对手席上,一位女棋手已经入座。

    很眼熟,但不像是在棋赛中见到过。

    庭见秋在她面前落座,礼貌地微微颔首。

    对方并不回应,没有任何铺垫地开口:“你知道严州智仁昨天让我们棋了吗?”

    庭见秋为她的直率一愣,回答道:“不知道。……不过也不意外。”

    谢砚之听见这一桌的对话,侧过头来,和庭见秋无声对视一眼。

    对面的女生担心她不理解赛事规则似的,解释说:“他们不想让你们晋级。”

    “这也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庭见秋语气平静。

    昨日,江陵长玫又是大满贯,仍和渝都广行场分并列第一,局分微微领先。

    庭见秋接着说:“更何况,没有人让我们,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想让我们输,这才下得有意思。”

    辛芸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也不会让的。”

    十二点半,围乙第八轮赛事准时开始。

    渝都广行是江陵长玫本次围乙中所能遭遇的最强的对手。一台,与谢砚之对弈的是渝都广行的主力周瑞九段。二台,冯安康八段。三台,郭希千六段。四台,辛芸虽是业余,却战绩喜人。

    集训期间,谢颖与赵良甫早已将周、郭、冯三人的棋拆解明白,分别交给谢砚之、言宜歌、蒋阳成研究。

    唯独辛芸。无法检索到她的棋谱。一个全然的未知数,交给庭见秋随机应变。

    庭见秋以她研制已久、最擅长的布局,不变应万变。

    她的棋越怪,辛芸就肉眼可见地越亢奋。

    庭见秋的布局之法,最大的特色就是勇于打破定式成规,追求高效率。——巧了,辛芸没有受过传统棋院里打谱背定式的训练,压根不爱按着定式走。她的思维如一阵野地里无由来卷起的旋风,在庭见秋设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肆意横冲直撞。

    最后,辛芸输得畅快敞亮,干脆地将两枚黑子抛在桌面上,啪嗒两声脆响。

    庭见秋压低肩膀,又鞠一躬:

    “承让。”

    辛芸没有收拾棋盘的习惯,任庭见秋独自拣着棋子:

    “哎,下次能和你下棋是什么时候?”

    她太无礼,庭见秋懒得接话。

    辛芸不依不饶:“你总要参加比赛吧?你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

    裁判听到话声,巡视过来,看到又是辛芸这个违规聊天大户,严厉地骂了一串:

    “又是你……你不知道观棋不语?你是来比赛还是逛菜市场来了?你比完了就能聊天打扰别人?棋院里怎么教的规矩?还有你这身衣服也不对……”

    辛芸往椅背上悠然一靠:

    “你们围棋规矩这么多?我没上过棋院。我的棋,家里爷爷教的。”

    辛芸的爷爷,辛氏医药的老掌门人,是个业余的棋疯子。为了讨爷爷欢心,争家产,她在父亲的胁迫之下,跟着爷爷学了棋。她难得地付出了十成十的努力,学得格外认真。

    有其他裁判认出辛芸,赶紧来劝,小声对正气急上脸的裁判附耳说了什么。原本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裁判,脸色乍变,又深深看了眼辛芸带着无谓的脸,悻悻离开。

    庭见秋仿佛局外人,自管自收好棋,提起双肩包的一边肩带,面无表情地离开赛场。

    辛芸吃了个闭门羹,撇了撇嘴。

    正好二台也下完了,冯安康走来,在辛芸椅背上轻轻一拍:

    “走吧大小姐。”

    几天相处下来,他已发现辛芸没什么富家小姐的架子。由于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她没有心眼子,有话直说,意外地很好相处。

    辛芸难得规矩一次,跟着冯安康安静地出了赛场。

    “赢了?”她问。

    冯安康点点头。

    赢得极难。

    他以前只在一些宣传场合见过打扮靓丽如女爱豆的言宜歌,还帮亲戚朋友买过一些她的签名明信片,也看过她初入京城华一时的棋谱,但从没有如此,和她面对面下过棋。

    他很难想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棋风竟会像塑料布罩在人脸上一般,密实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在稳健的同时,步步杀机。若非中后盘,言宜歌不慎犯错,被他找到破局的点,这盘关键的决胜棋,就被他丢了。

    “你认识江陵长玫的四台吗?”

    “知道一点,不算认识。”

    辛芸这个问题,抛给职业棋手圈的人,恐怕都会得到这个答案。

    人人都隐约听说过世界女子邀请赛时爆出的八卦,知道有这么一个业余女棋手的存在,却又没机会和她下盘棋。她的名字,像幽灵一般,盘旋在职业围棋圈的边缘。

    冯安康又说:“她肯定会去参加七月份的定段赛。”

    “这个比赛怎么报名?”

    “大小姐,这不是可以报名的比赛。”冯安康哭笑不得,“参加定段赛,是由地方棋院往棋协上报名单,每个地方都有名额限制,你首先得挂靠地方棋院……”

    辛芸听到一堆规章制度就烦,不耐地蹙了蹙眉心:“投钱能解决吗?”

    冯安康哽住。

    好像确实没有投钱不能解决的事。

    “不过你不知道定段赛的性质吧。如果成功定段,就会成为华国围棋协会注册的职业棋手,到时候,为什么严州智仁要让棋,江陵长玫升不了级对谁有好处……这些事,你可就得知道了。”

    他欣赏地看着眼前恣意不羁的女生。

    就好像多年前,在川西高原之上,一汪明净如泪珠的湖边,他见到一匹白马,色如山巅之雪,在碧绿的山野之间一闪而过。

    如果谁给这匹马上了蹄铁、嚼子、鞍鞯与缰绳,他会不忍。

    辛芸真诚地困惑:“就算我们家是围甲最大的赞助商?”

    “……”

    对不起,打扰了。

    围乙最后一日,是颁奖典礼暨闭幕式。

    最后一轮,江陵长玫与渝都广行二比二平,各得1分场分,最后场分相平,江陵长玫局分略高,获围乙团体第一,顺利获得升级围甲的资格;渝都广行排名第二,重回围甲。

    团体领奖完毕,两队走下领奖台。

    庭见秋见辛芸脚步有些踉跄,下领奖台时,眼明手快地抬手,在她手肘处扶了一把。

    辛芸回过头来,打声招呼:“嗨,四台。”

    庭见秋倒有些习惯她的没礼貌了,随口一问:“你腿怎么了?”

    “不是腿,是髋。”辛芸往自己髋骨上一抚,“骑马的时候摔伤了,复健了一年还没好全,病床上实在无聊,才开始下棋的。你们围棋倒是很适合我养病啊,整天坐着。”

    庭见秋知道为什么她看辛芸觉得这么眼熟了。

    三年前,电视里,她在亚运会的女子马球赛转播上,见过这张脸。

    她什么都爱玩玩,什么都玩得很好,天之骄子不过如此。

    庭见秋撤去扶在她手肘上的手,淡淡嘱咐:“小心点。”

    辛芸却反手捉住她的手,用力:“七月定段赛见,四台。”

    她被阳光炙成麦色的面孔,现出一个张扬自得的表情。

    “——你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我这个人,很少努力做一件事,但只要我努力了,一定能成功。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第37章 初恋没有初恋的人记得掰手指!……

    庭见秋见多了挑衅,辛芸实在算不上有攻击力的一批。

    只能算是手劲很大的一批。

    她缓慢地抽开被她攥得酸痛的手:“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没必要参加定段赛。”

    “我想在你最认真最紧张的时候,和你下棋。”

    庭见秋眉梢微扬:“那你加油。”

    她幼时在云春市围棋教室里见过的冲段少年们,这半年来在江陵棋院与她朝夕相处的冲段少年们,哪个不是既有突出的天赋,又甘愿为了围棋献出自己全部的青春。这种程度的认真与虔诚,不是辛芸这种不服气时的玩闹心态,所能相比的。

    江陵长玫顺利升班,又逢谢砚之生日,谢颖在自家郊区的大别墅里开庆功宴。无论是俱乐部的成员,还是江陵棋院的师生,甚至是狗皮膏药一样黏上谢颖、自称是“江陵长玫在逃七段”的仇嘉铭,谢颖的原话是:

    “能来的都来!”

    六月十三,傍晚,江陵长玫征战围乙的一队人,乘坐飞机抵达江陵。晚七点,别墅里已躁得不像正经民居。

    只这一个晚上,大家立了个规矩:只管玩,谁都不许谈棋的事来扫兴。

    谢砚之、庭见秋一辈的孩子们占了二楼;谢颖夫妻、赵良甫、祁同贤等在一楼,谢颖取出了家里珍藏的几瓶葡萄酒出来招待。

    楼下人影寥寥。

    谢颖也邀请了在集训期间为江陵长玫的队员们授课讲棋过的前辈,但这些前辈纷纷说,最近有一家不可说,花了大价钱,请他们去上课。

    谢颖大概能猜到是哪家,为昔日同侪们的缺席深感失望:“你们不馋我的酒吗?”

    “馋。但他们实在给得太多了。”

    二楼的孩子们把谢颖专门用来投影围棋直播的娱乐房,改造成了KTV,鬼狐狼嚎,震得楼板嗡鸣作响。

    赵良甫与谢颖相知相交多年,知道她的往事,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踏入KTV的心结,轻声问她,不介意这群孩子这样胡闹吗?

    谢颖啜了口酒,淡笑说:“老赵,我所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地玩吗?我害怕的地方,他们不必害怕。我感受到的危险,不必威胁到他们。无论是在棋桌上,还是棋桌下,他们都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赵良甫闻声,很轻地在谢颖手背上拍了两下,是劝抚,也是理解。

    谢颖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背。三十年前和陆长玫相继落子的手,如今已生了几枚鱼眼大的黄褐斑,似一生的雨落下,在她手背上泛起的涟漪。

    楼上全然不似楼下的清寂。

    仇嘉铭带了直播设备来,先带着直播间的观众朋友们在谢家的大别墅里转了一圈,充满激情地赞美谢家低调奢华的装修和陈设。他口条极佳,拍马屁卖力,有第一次进他直播的观众发弹幕:

    【房子卖吗?】

    仇嘉铭:“我不是售楼处的销售人员好不好!”

    逛到娱乐室,室内灯光昏暗,只有MV被投影在墙壁上时闪烁的光线。庭见秋最早被簇拥上台唱歌,以一首没一个字在调上的《两只老虎》,又被轰下台去,换了其他人来。十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挨着,坐在地上的懒人沙发、圆形坐垫和柔软蒲团上。

    仇嘉铭举着自拍杆,打着转介绍:

    “这是言宜歌……”

    “拍我可以,给钱。”

    “哈哈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很臭呢!我们不要拍她了……这是谢砚之和庭见秋,小谢你们都熟,我们今天的寿星。庭见秋就是……呃,你们很快也会熟的!”

    窝在懒人沙发上的两人,双双懒洋洋地竖起手,微笑着冲镜头打了个招呼。他们脚边,各放着一瓶大人才能喝的低酒精度鸡尾酒。荔枝味。青柠味。

    “什么?谈恋爱?没有谈恋爱!江陵长玫的所有八卦我都知道,他俩绝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谈恋爱,真谈了我还能瞒着大家?!那必不可能啊!

    “噢,看着配……那确实,都是下棋很拼命的家伙嘛!

    “这几个跪在地上打三国杀的是江陵棋院的小朋友。丛遇英初段有人知道吗丛遇英初段?!好歹也是个职业棋手,竟然一个知道他的都没有嘛?!”

    丛遇英气得磨牙。

    “这里有好几位冲段少年呢,还有一位冲段少女,关建伟妹妹。不知道一个月后这里有几位棋手可以顺利定段,和老仇我一样成为职业围棋棋手呢?

    “……别瞪我了!我知道你们不想和我一样!”

    镜头又转向娱乐室的正前方,点歌台:

    “现在正在唱歌的是蒋阳成初段,小阳弟弟~”

    面对镜头,蒋阳成有些腼腆,明显瑟缩了一下,两手捧着话筒,手指忐忑地绞在一起,不好意思地一笑。他穿了一件凉爽的平价白T恤,颈部的烫伤、手臂处的刀痕,他不再掩盖,也淡了许多。

    他唱的是他在朝国集训时认识的新朋友,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教给他的朝语歌。他好久没认识新朋友,没在友谊中获得如此强烈的自尊感,离开朝国时,在机场不舍地哭起来,谢砚之答应帮他给朝国朋友写信,才把他哄好。

    “弹幕说你唱得很好听,完全没猜到是你唱的哦!”

    蒋阳成脸红:“谢谢……”

    “这里是江陵长玫的工作人员们。杨记者,回头!”

    正和同事在一起欢快聊天的杨惠子,听到仇嘉铭叫她,回头冲镜头做了个鬼脸。

    “别被这家伙看起来可爱的脸骗了!她骂人很难听,打人的时候下手也很重……什么,杨记者打我一定有她的道理?三十七度的嘴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仇嘉铭把娱乐室里的朋友们介绍一遍,又把直播设备高高挂起,拍摄娱乐室全景:

    “我们来玩掰手指吧!”

    于普通高中生、大学生而言,掰手指是团建活动里常见的无聊游戏;但这群整日里忙着下棋的棋手,听到仇嘉铭的高呼,第一反应是:

    “掰手指是什么?”

    仇嘉铭简单解释:“就是大家伸出十只手指,然后轮流说一件自己经历过的事。如果你发现自己没做过,就要收回一只手指。掰完十个手指就出局。越晚出局越好。”

    没有棋下,也没别的事做,大家都很新奇,顺着他的意思围坐起来。

    言宜歌走到仇嘉铭身侧,不客气地往他肩上一拍:“今晚赚得不少吧?我出镜可以,记得分成。”

    仇嘉铭:“钻钱眼里了是吧!就那么几块钱收益也贪!”

    “小气鬼。”言宜歌白了仇嘉铭一眼,秉着不白出镜的原则,很有骨气地离开了娱乐室。

    游戏开始,一圈围了十几个人。庭见秋和杨惠子很快意识到失策:在座的大多都是棋手,自幼在棋院长大,人生轨迹相似,说来说去都是棋院和棋赛的那些事。庭见秋和杨惠子另类得很突出,最早掰完十个手指,出局。

    庭见秋不见恼意,牵着杨惠子的手说:

    “你们接着玩,我听说楼下有好酒,我和惠子去问谢颖老师讨一点来。”

    娱乐室里只剩九个人。

    轮到丛遇英说那件只有自己做过、别人没做过的事了。

    丛遇英清了清喉咙,深沉地:“我有了一个初恋。”

    江陵棋院的冲段少年、丛遇英的老同学熊方大骇:“我去!你谈恋爱了?”

    “单恋也是初恋嘛。”丛遇英学着大人的腔调叹了口气,“她是我们棋院附近那所高中的学生,上个月我去书店买棋书,遇见她了,她来买高中教辅书。”

    仇嘉铭好心提醒:“现在在直播哦。”

    “没关系。她是好学生,不会看直播的,而且我也想听听大家的建议……我骗她说我也是他们高中的学生,比她小一届,她信了。”

    熊方:“你是职业棋士啊!这么光荣,为什么要撒谎?”

    “在棋圈之外的人眼里,我不就是个文盲吗?我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没跟着学校上课了,都靠棋院里教一点,爸妈教一点,自己自学一点。”

    谢砚之摆出自己的例子安慰:“但是如果你拿到世界冠军,就可以免试保送高水平大学。”

    “师兄能不能不要把拿世界冠军说得像在批发市场买了个马桶搋子一样简单啊?!”

    丛遇英又忧郁地叹了口气:“她前阵子说,想约我去市图书馆自习,一起写作业,准备期末考,还说想和我一起讨论数学题……”

    娱乐室里围着的一圈人,都随着丛遇英陷入青春的哀愁气氛之中。

    “——等等,还玩着游戏呢,没有初恋的人记得掰手指!”

    关建伟、熊方、蒋阳成等十几岁的小孩都老老实实地掰了一个。

    仇嘉铭不动。没人觉得意外,他毕竟三十出头的年纪,如果不是心性太憨厚幼稚,按照社会时钟,这个年纪都该已婚了。

    谢砚之也没有掰,原封不动地举着四根手指。

    仇嘉铭瞪圆了眼:“小谢你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偷偷……”

    谢砚之一歪脑袋,想了想:“小时候。当时也不觉得,后来才意识到,好像是初恋。”

    “你不是一直被谢颖老师管教着,除了下棋啥都没做,除了棋赛哪都去不了?!”

    谢砚之很坦诚:“是下棋认识的。”

    仇嘉铭弹射起立,取来手机看弹幕和收益。

    果然炸了:

    【言宜歌!!言宜歌!!言宜歌!!】

    【正主发粮了!!!师兄妹cp粉过年了!!!】

    【牙硬头铁嗑了六年的我从未奢想过能有如此幸福的一天……】

    这时,言宜歌抱着从隔壁棋室搜刮来的棋书,经过娱乐室门口。

    丛遇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宜歌姐姐!我师兄说你是他初恋!”

    言宜歌疑惑地一皱眉。

    下一秒,言宜歌破口大骂:“好肮脏!好肮脏的战术!谢砚之你个狗人,你是觉得下不过我了,开始玩盘外招了是吧?!”

    仇嘉铭:“等等我还在直播……”

    【谁把我的甜美北极兔换成了愤怒比格。】

    【我还是接着牙硬头铁吧……】

    【楼上别灰心,小谢没生气,他超爱。】

    庭见秋和杨惠子各抱着两瓶昂贵的红酒上楼来。庭见秋径自绕到谢砚之身边,盘腿落座,放下怀里的红酒,抬眼往谢砚之脸上一瞥,奇怪地:

    “怎么了?谁惹你了,脸色这么差?”

    众人望向谢砚之。

    谢砚之分明就是他一直以来那副温柔和悦的笑脸,眉眼舒展多情,嘴角微微牵起,一丝一毫变化也没有。

    丛遇英困惑地找不同:“他脸色哪差了?”

    “就是……”

    庭见秋竖起一根食指,在谢砚之五官处虚虚比划了一下,谢砚之也任她,含笑看着她不安分的手指乱动。

    她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放弃,“就是一种感觉,你们没感觉吗?”

    众摇头。

    庭见秋又往谢砚之脸上看了一眼:“你怎么转眼心情又好了?”

    ……

    谢颖珍藏多年的好酒,一瓶上万。如果不是庭见秋去讨,还不一定讨得来。

    二楼本来就没几个能喝酒的成年人,除了仇嘉铭之外,又都知道分寸,浅尝辄止,并不贪杯。只有仇嘉铭,掐了直播,把嘴瘾过了个够。

    酒过三巡,大家彼此推诿着谁把倒在地上的酒鬼带回去,仇嘉铭突然从地上蛄蛹起来,奔到二楼楼梯处,朝楼下喊:

    “谢颖九段,上来!我要挑战你!”

    谢颖好笑地从客厅走到楼梯口,抬头望醉得满面酡红的仇嘉铭。

    “你喝成这样,分得清黑白子,数得明白气吗?”

    “别管!别管!我今天就要挑战你!”

    谢颖一边上楼,一边放柔了声音,说着警告的话:“仇嘉铭,你可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输了这局棋,你就给我滚蛋。”

    仇嘉铭张狂一笑:“我要是赢了,你就准备好钱签我吧!我,很贵哦。”

    第38章 酒中仙“我是不是下得很好?”……

    翌日,仇嘉铭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谢颖家棋室的地上,身上随意盖了一层空调毯。棋室窗帘半拉,灼眼的晴光照入棋室内,像是泼了一屋金子。此时已近中午。他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脑勺闷闷地发疼,不知道是就地睡下时,在木质地板上磕着后脑勺了,还是因为宿醉。

    杨惠子推门进屋,看他盘腿坐在地上,两眼空虚地呆望前方,努力拼凑昨晚零散的记忆,一脸万幸地说:

    “你终于醒了。你躺地上一动不动,又没人抬得动你。小谢绘声绘色地形容了《绝命毒师》里的角色是怎么被呕吐物憋死的,吓得我们大半夜的轮流每隔十五分钟就要进来确认一下你还健在。后来他们去训练了,就我一个人守着你,真是辛苦我了。”

    仇嘉铭终于见着了一个能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的救星。

    “快去洗漱吧, 第一天的集训你已经错过半天啦。”

    仇嘉铭困惑:“什么集训?”

    “江陵长玫的集训啊!”杨惠子瞪圆了眼,“你不会忘记,你昨晚下赢谢颖了吧?”

    “哈?!”

    吃过午饭,在去江陵长玫的出租车上,杨惠子生动地从仇嘉铭记忆的终点,即他趴在谢家二楼楼梯栏杆上,冲一楼的谢颖大嚷着宣战开始,描述了昨晚的经过:

    一开始,所有人都只是想看仇嘉铭的热闹。

    毕竟仇嘉铭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抓着棋子的手颤巍巍的,一边下棋,一边嘴里念念叨叨。

    后来,聊着天的围观群众安静了,坐着看棋的庭见秋站了起来。

    再后来,谢颖对着一桌黑白子,陷入了长考,仇嘉铭还不满地说没有棋钟不公平,超时就该判负。

    “我这么狂?”

    杨惠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跳车。”

    仇嘉铭:“?”

    “你说谢老师为老不尊,有骨气的就该认输了。”

    “你好懂我,我现在真的想死。”仇嘉铭闭眼,“但死之前,我想知道那盘棋我是怎么赢谢颖九段的。”

    “等到了训练室,找秋秋,让她给你复盘,她看得最认真,肯定没问题。”

    杨惠子头一次懊丧自己放弃学棋太早,没办法将仇嘉铭忘记的那一盘棋讲给他听。

    那是和她少女时期在电视上的仇嘉铭的棋,同等的惊艳。仿佛十年前那个天才的仇嘉铭,跨过一个时空虫洞,寄居在昨晚酒醉的仇嘉铭体内。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看棋,落子的手歪歪斜斜,棋子却总是不偏不倚,落在最出人意料又最难缠处。他仿佛并未思考,将荣辱输赢一并忘得干净,只是任天赋驰骋,棋子生长。棋盘之上,烟霞遍生。

    “啊,说到秋秋。还有一件事,希望你听完不要跳车。”

    出租车司机默默把全车四个车门都上了锁。

    仇嘉铭面上阴云加重:“……你说。”

    “昨晚,你下棋的时候,我和秋秋站你旁边看棋。谢颖认输,你兴奋到想抱秋秋……”

    仇嘉铭:“啊?!”

    “你刚伸手,谢砚之就把你拉开了,用力大了点,把你甩到了墙上。”

    仇嘉铭终于知道自己后脑勺上持续一中午的闷痛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冤。

    江陵长玫的训练室,建在谢家别墅不远处的一栋写字楼内。这里离市中心不近,地租低,训练室一建成,庭见秋就从江陵棋院里搬了出来,用半年攒下的比赛奖金,和言宜歌、蒋阳成,在这附近合租了一间三室一厅的公寓。有时江陵棋院的小棋手们,在训练室里摆棋太晚,会去他们家中借宿。

    江陵长玫成立初期,赞助不足,经费有限,谢颖只盘下了一层楼。江陵长玫的棋手在训练室里练棋尚可,只是江陵棋院里的小棋手要来凑热闹,就有些不够了。

    训练室正中心站了个将近一米九的大块头仇嘉铭,更显得空间逼仄。

    仇嘉铭嗅到训练室空气中的一丝凝重,强撑起一个笑:“哈哈,怎么没人欢迎我?”

    训练室里,正两两对弈,似是快棋,落子和拍棋钟的响声不绝于耳。唯独庭见秋在角落里,一个人占一桌,悠哉地摆着棋研究。

    仇嘉铭凑上去看庭见秋的棋:“这是在摆谁的谱,黑的这么牛?”

    庭见秋一下子很不想承认。

    仇嘉铭顿悟:“我的棋?这是我、的、棋?!”

    见到熟悉的棋形,他被宿醉所干扰的记忆,略有些复苏。

    他依稀记起自己落子的感觉:

    似卸下一切尘垢,灵魂轻盈,飘然于顶,与棋路冥冥相接。

    这种感觉,十年间不曾有过了。

    自从钟氏杯决赛,他的棋被日国史上最年轻的名人石川理五段大力碾碎之后,他再也不曾心无芥蒂地下棋。他怕输。越怕输,输得越多,他越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似蚕作茧,杂念层生,捆绑缠绕着自身,他破不出去。心沉了,棋便重了,笨了。

    一场大醉,让他什么都抛下,茧似冰消雪融,他竟然找回了十年前还被称作“天才”时的自己。

    庭见秋将完整的棋局复现出来,杨惠子坐在庭见秋对面,手眼并用,抄录棋谱。

    随着棋局逐渐完整,仇嘉铭的记忆也拼凑成型。行棋时的兴奋快意,构思每一步棋时的思路,以及谢颖认输之后的狂喜,种种被酒意消磨的情绪,重新显豁。

    不只是这些。

    还有他赢棋之后,第一时间想拥抱杨惠子的本能。只是他刚一伸手,对上杨惠子明亮的圆眼,便如被冰锥猛地刺了一下,霎时酒醒。可手已经抬起来了,只好转向庭见秋。

    还有。还有他宿醉难受,躺在地上半梦半醒,一直碎语,不知向谁发问:“我是不是下得很好?”

    有一只软而温热的手,攥着他冰凉微颤的手掌,让他的每一句提问都有回应:“下得很好。和以前一样好。”

    ……

    “仇嘉铭起床了?”耳后,谢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她搬着一箱新购入的棋钟,走进训练室,仇嘉铭急忙上前帮忙搬,低眉搭眼地道歉:

    “谢老师不好意思,昨晚太失态了……”

    谢颖笑:“叫我谢老师?我不是为老不尊吗?”

    淡淡的想死再次涌上心头,仇嘉铭沉痛地:“老师我戒酒了真的。”

    谢颖被他逗得又是一阵笑,笑后才宽慰地高举起手,拍拍他的肩:“仇嘉铭七段,欢迎加入江陵长玫。合同我还没准备好,过几天寄来,你先和大家一起下下棋。”

    仇嘉铭摩拳擦掌:“好嘞。这会儿是什么项目?”

    “快棋。”显而易见,谢颖又介绍,“攻擂。谁赢了,有半天假。”

    “好嘞,刺激。但是,”仇嘉铭一指坐在角落一个人摆棋玩的庭见秋,“秋秋为什么不用下?”

    谢颖:“那是擂主,已经把所有人赢了一遍,拿到了半天假。你如果能下赢其他棋手,就有机会去挑战她。”

    庭·擂主·见秋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朝仇嘉铭摇摇手心打个招呼。

    仇嘉铭又指正和关建伟对弈至尾声的谢砚之,震声:“庭见秋把谢砚之也赢了?!”

    谢砚之云松杯本赛五局全胜,围乙八局全胜,在积分榜上稳居全国第一,风头远胜当年英华杯战胜金敏真九段、带领华国战胜领奖台时的他自己,当之无愧“国手”头衔。

    谢颖解释:“我们会根据棋力,让先甚至让子……”

    正好关建伟投子认输,谢砚之利落地整棋,一边补充:“对见秋,我可只让了个先手。”

    朝国一行,庭见秋与韩智闵对弈之后,像是打进他们师门内部,一夕之间摸清韩智闵一脉的棋路,既化为己用,也找到了应对言宜歌和谢砚之的方法。过去一味刚硬嗜杀的棋风,竟偶展现出一丝绵意,消去过刚易折之弊,愈发机敏权变。

    她像一株贪婪不知疲倦的巨型植物,悟性极强,用力吮吸她接触过的每一个棋手可借鉴的地方,化作自身的一部分。

    像是要拼命补全缺席的十三年,庭见秋飞速地成长着。令人忍不住想象,如果庭岘五段没有因病去世,现在的庭见秋,应当是一名多么可怕的棋手。

    丛遇英冲谢砚之举起手:“师兄,我赢了,我跟你下,让二子就行。”

    关建伟好意提醒:“今天谢九段凶得很。”

    “笑死,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丛遇英不屑,“这可是我师兄,嫡亲嫡亲的师兄,同一个老师从启蒙带到定段的,对我可好可温柔了。”

    谢砚之一笑,低头替丛遇英在两处星位上摆子。

    仇嘉铭坐到关建伟面前,也让二子。

    半小时后,仇嘉铭才行至中盘,一旁丛遇英响起磨人耳朵的鬼叫:“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小庭姐姐对我都没这么狠啊!”

    一旁下得不紧张的棋手都凑上去看:

    先切断,再破眼,最后紧气,谢砚之杀伐干脆,在一百五十手屠龙,早早锁定胜局。

    谢砚之两眼弯弯,语气是和棋风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对不起了遇英,我真的很需要半天假。”

    去参加庭见秋的毕业典礼。他答应她,去给她拍照的。

    丛遇英耷拉着脑袋投子,收棋。谢砚之起身,走到角落棋桌边,在庭见秋对面坐下,轻声问:“下一盘,擂主?”

    不像挑战,更似赴约。

    毕业典礼后,庭见秋再没有请过假,安心集训,备战七月的定段赛。

    谢颖与她下了几次指导棋,让她不必有压力,以她的水平,唯二的女子定段名额,她可以锁定一个。谢砚之各地比赛不断,四处奔忙,不再参加集训,又和庭见秋在微信上下起盲棋。棋盘坐标之外,也发闲言碎语,他攒了一堆无聊的笑话发给她,

    真正焦头烂额的,是其他冲段少年。

    关建伟为方便训练,在庭见秋装潢简单的小屋内,打了个地铺住下。她本就心事重,临近定段,压力更大,经常夜里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她怕夜里睡眠不足,影响白天训练,在网上偷偷订购一瓶褪黑素。有药物辅助,是能睡着了,却睡不踏实,觉浅得很,总觉得脑子昏蒙蒙地陷入睡眠的深沼之中,感官却还醒着,甚至还更敏锐了,感知着深夜里的风吹草动。

    哪怕是睡沉了,也噩梦不断。关建伟数次在梦中大声哭叫:“我下错了!不下这里!”

    庭见秋被惊醒,起床将她拍醒,抱着她,抚摸着她瘦得肩胛骨突出的背部,小声劝抚:“小伟,是个噩梦,你没输棋,不要怕。”

    关建伟抱着她大哭。

    定段赛的前一周,夜训,关建伟不见了。

    第39章 撞南墙云春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庭……

    关建伟没参加集训,手机也关机,联系不上人。

    如果是仇嘉铭没有参加夜训,大家只会觉得他出门花天酒地了,无人在意。

    但关建伟不一样。她父母都在外地,一个人住在江陵,平日里没什么朋友,一门心思栽在棋盘上。最重要的是,她才十六岁,未成年,深夜的城市于这样年纪的女孩来说,最是危机四伏。

    谢颖让孩子们接着摆棋训练,自己和已成年的言宜歌、仇嘉铭、庭见秋,包括还在俱乐部里没下班的工作人员,倾巢出动,找人。

    庭见秋知道,关建伟缺乏社会经验,就算是躲起来,也不会离自己熟悉的地方太远。在江陵长玫附近没找到,她就回到出租屋,直上八楼顶层。

    瘦削的少女正坐在顶楼大平台边缘,借着平台上一盏方便居民夜里收衣服的孤灯,正在读一本什么书,鼻梁上厚重的眼镜折射出幽微的光线。

    见到关建伟的那一刻,庭见秋的心一定;下一秒,察觉她坐在这么危险的位置,七月初的夜风带着微凉,卷动关建伟雾蓝色的裙边,庭见秋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低声唤:

    “小伟,你坐那干什么?”

    关建伟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啊,小庭姐姐……”

    她显得情绪很平稳,不像有极端念头,庭见秋放缓了呼吸,劝:“太危险了,你先过来。”

    关建伟好像才注意到自己坐着的位置不安全,站起身,解释:“姐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单纯是这里光线好,方便我看书。”

    说着指了指手里的书。

    书上满是字,不像是棋书。

    庭见秋走近,无奈地:“小伟,你吓坏我了,你也不说一声,大晚上跑出来,就为了看书?”

    “我心静不下来。楼上安静,不然我读不进去。”

    庭见秋接过她手里的书。这是高中语文必修一课本。书页翻在第一课,《沁园春·长沙》。书上做了些划线和笔记,字方方正正,棱角鲜明,笔触满是用力的痕迹,写得很认真。

    “姐,这是我第五次定段考了。”关建伟垂下眼,望着庭见秋手里的课本,“如果这次再过不了,我妈说,让我回家里县城,读高中。只落了高一的课,多花点心思,还能补回来。再学棋,真耽误高考,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庭见秋默然翻动手里的课本,借着顶楼微弱的灯光,辨识她曾经烂熟于心的文字,轻声问:“你今晚学得怎么样?”

    关建伟一怔。她没有想到庭见秋并不责备她今晚鲁莽的行径,也没有评判她可能要放弃围棋这件事。

    “我……我爬上了顶楼,还是读不进去。我想背书,可我每次闭上眼,脑子里想的,都是白天打过的棋谱,一想就没完没了……”

    “那就把它丢掉吧。”庭见秋语气沉静笃定。

    “什么?”

    庭见秋举起手里的课本:“把这个丢掉。”

    “可是……”

    “我放弃围棋那年,十二岁。我小学一门心思学棋,成绩不好。初中不再学棋,一下子考到年级前列。那时候,我很高兴,我以为老天爷给我开了两扇门,辟了两条路,就算我不下围棋,我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实现自己的价值。”

    关建伟困惑地:“难道不是吗?”

    她知道庭见秋是江陵大学数学系的本硕。有这样的学历,加上她的能力,即便是不挤围棋这条窄道,她一样能过得很好。在关建伟看来,庭见秋的人生有无穷路径与可能性,她只是恰好选择了围棋而已。

    “十几年之后回望,我才意识到,所谓的第二条路,不过是陷阱。”

    庭见秋的低缓清冽的声音,被夜风勾着,在关建伟耳边吹散。

    “——渐渐磨灭我的意志,让我安于常轨的陷阱。正是因为处在分岔口之上,自以为有选择,才会纠结、犹豫,有所保留,浪费时间。如果大胆斩断所谓后路,告诉自己除了奋进无路可退,莽撞地冲一冲,说不定,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如墨夜空之下,一盏孤灯暗影里,关建伟见到庭见秋素来少见表情的脸上,蓦地绽出一抹怪异的笑。

    关建伟正是在这一刻意识到,庭见秋不处于正常人的范畴之中。

    所谓正常人,再怎样热爱围棋,生存仍然是他们需要考虑的第一顺位。柴米油盐,衣食住房,种种现实的困难,横亘在正常人与理想之间。所以正常人会瞻前顾后,踌躇彷徨,为无法预知的未来胆战心惊。

    庭见秋不是。

    她也好吃、贪胜,有温度和欲望,平时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

    唯独面对围棋时,她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是一个什么都不顾的疯子。

    关建伟知道,庭见秋太特殊,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坚韧勇敢的心性,敢将自己的一生赌在纵横十九道之间。至少,她做不到。但她仍笑了,像是被庭见秋的勇气牵动一样:

    “好。姐,这本课本,你帮我收着。至少在定段考前,我只想着棋。”

    正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课本上,关建伟曾费解的文句,突然具象成她此时此刻胸腔里鼓动的情绪,如涨满长风的船帆,使她突然很想往南墙上撞一撞。

    天知道,最终谁会倒下,谁又屹立,如松柏恒青。

    定段考前三天,谢颖和赵良甫,带着即将参加定段组或升段组的棋手们,在写字楼的天台上喊楼。

    这是赵良甫在儿子高三那年学来的。都说定段赛,是围棋界的高考,参加定段赛的孩子们,当然也能学着高三的学生,在高楼之间喊喊,释放压力。

    江陵棋院的十几名年轻业余棋手,争着在天台之上奋力呐喊:

    “我要入段——我要做职业——我要一辈子下棋——”

    “下一个九段——世界冠军——国手——就是我——”

    “都说天道酬勤,狗屁天道——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我要下出——神之一手——”

    庭见秋早已过了需要靠喊楼发泄压力的年纪,靠在一旁青苔蔓蚀的水泥墙上,眯眼晒着炙热的阳光,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备赛间隙的谢砚之聊天。

    【小燕子:羡慕啊,我当年定段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玩的活动。】

    【见秋:那假如把定段赛前十二岁的你带到这里来,你想喊什么?】

    【小燕子:你等一下,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喊,发语音给你。你帮我在天台上放出来,声音调大一点,就当是我喊楼了。】

    过了五分钟,一条不长的语音发来。庭见秋找了个没有小棋手聚着的角落,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点开谢砚之的语音消息:

    “庭见秋——云春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庭见秋——我们一起定段,一起做职业棋手吧——没有你,下棋太无聊啦——你一定、一定要来啊——”

    盛夏,晴光灼眼,在高楼之上,如碎金拂动,刺得庭见秋眼底泛酸。

    她长按语音键,攥紧天台之上触感微凉、锈痕粗糙的铁质栏杆,对着林立的高楼之间,探出前身,卖力呼喊:“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

    时隔十三年的回音,响彻沧海桑田、改头换面的城市建筑之间。

    关建伟听到庭见秋那边的声音,抬起手肘碰了一下丛遇英,低声说:“你觉不觉得,谢九段对小庭姐姐很好?”

    丛遇英皱眉:“我师兄对谁都很好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巴不得变成八爪鱼照顾身边所有人的那种。”

    “但就是对小庭姐姐不太一般……”

    “为什么?”

    “聪明?”

    “我师兄也很聪明,他见过的聪明人海了去了。”

    “嗯,温柔?”

    丛遇英想起庭见秋不下棋时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冷漠表情:“没有吧……”

    “漂亮?”关建伟指了指脸。

    丛遇英露出震惊的表情:“得了吧,她都快把我虐出PTSD了,我多看一眼她的脸都做噩梦。”摇着头,走了。

    本年度定段赛,在严州召开。

    全队十几名棋手,和各自的父母,提早两日坐飞机赶到严州,入住酒店报道。

    庭见秋没想到,季芳宴女士也来了。她身体不好,受不了长途颠簸,十几年没有出过省,头一次坐飞机,竟然一点都没有晕机,一下飞机就喜气洋洋地赶来比赛的酒店,要给庭见秋一个惊喜。

    她对满面惊讶的庭见秋说:“定段赛这么大的事,别的棋手都有父母陪着,我的女儿也要有。”

    庭见秋:“老妈,你也不看看别的棋手多大年纪啊?”

    季芳宴梗着脖子:“那咋了!别说你二十五了,你四十五、六十五,只要我没死,你不还是我闺女吗?”

    她做了一辈子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最擅长聊天,很快就和一众棋手家长打得火热。

    一开始,有家长因为季芳宴年纪大,问她是不是陪孙子来考试的,她还得费劲解释;定段赛开始之后,庭见秋以压倒性的姿态,连胜两日四局,季芳宴再也不必自我介绍了:

    人人都知道,那个年纪五十好几、穿得花花绿绿、满口云春方言调子的女人,待人和气,做事热络,满面笑容如夏风滚烫,却有个凶得吓人的女儿。

    在定段赛上,庭见秋还见到了一张熟面孔:辛芸。

    庭见秋并不意外,她看得出辛芸心气刚硬,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从没有不成的。

    她如果赢得早,会偷绕远路,去瞄辛芸的棋。只看几眼,也辨得出,辛芸较一个月前的围乙,进步飞速,棋风越发老练,仍有那股不受管制的野劲。辛芸目前三胜一负,在业余强手如云的定段赛中,是难得的高胜率。

    令她也忍不住期待与辛芸再下一次棋。

    第四日上午,第七轮比赛,庭见秋终于和辛芸抽签对弈。辛芸持黑,庭见秋持白。

    赛前,两人都到得很早,相向而坐。庭见秋没有赛前聊天的习惯,闭着眼睛养神,听辛芸闲得没事做捣鼓棋碗中的棋子的清脆声响。

    有几个和庭见秋下过棋的小女孩,路过她桌边,礼貌地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庭见秋连忙:“你也好。”

    辛芸看热闹:“她们叫你阿姨你也答应?”

    庭见秋看辛芸和自己差不了几岁,困惑:“她们都叫你姐姐?”

    “对啊。”辛芸挺直腰板,“辛大小姐。”

    “……”比赛怎么还不开始。

    庭见秋以她惯用的方式开局。辛芸显然研究过庭见秋的棋谱,开局七十手都走得稳健,不至于被庭见秋快而锐利的短刀划伤,直到中盘,才赶不上庭见秋攻城略地的速度,渐露颓势。

    落了下风,辛芸一点也不懊恼,时而趴在桌上,下巴搁在棋盘前,瞪着眼睛想棋,时而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扶着腮帮子无声动嘴唇计算棋路,一分钟八十个动作,看得庭见秋眼花缭乱,索性在等对方落子的时候闭上眼。

    官子阶段,辛芸终于认输,庭见秋七连胜,道声承让。

    辛芸依旧自豪:“我进步很大吧。”

    庭见秋点点头。

    光是江陵长玫,就被她撬去一半的师资。出动整个棋坛的半壁元老来给她授课,要是没进步,说明是真没天分。

    她也承认,辛芸浮躁狂妄,但是天赋绝佳。

    “上次比你差了这么多。”辛芸伸出两只手来比划,掌心虚虚地相对,隔出一段距离,“这次只跟你差了那么多。”手掌挨近一半,“那再下次见面……”

    两枚手掌轻轻合上。

    庭见秋沉声:“你先定上段再说吧。”

    辛芸笑:“五胜二负,你怎么知道我定不了段?你们江陵棋院的那个小女孩,也已经输了两场了吧。”

    庭见秋听到她提起关建伟,心头突地一跳。

    “且不说她这一局能不能赢下来。我这轮和你下完,对手分就比她高出不少。你说,是我能定段,还是她能定段?”

    第40章 离开的,留下的我祝愿你自由。

    辛芸的眸光泛着冰冷的敌意。

    她是天生的冒险家。优渥的家境给她兜底,使她什么都敢玩一玩。赛马,攀岩,冲浪。她最爱竞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一嗅到竞争的气味,就像海中的鲨鱼嗅到血腥味,本能地亢奋。

    是庭见秋的出现,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让她觉得围棋看着寡淡,真下起来,也有拼杀的快意。

    庭见秋与她不同。庭见秋虽也好胜,但更在乎棋本身,也没兴趣成为谁的假想敌。

    她收好棋,便退场。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对她说,七场全胜,可以直接定段,她不必再参加后两轮的对弈。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辛芸一番话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满脑子杂乱地计算着关建伟和辛芸的排名。

    全国共计四百余名棋手,共聚严州。男子组可入段15名,女子组可入段2名。

    她七局连胜,遥遥领先,锁定一个定段名额;她身后,七八名女棋手比分咬得很紧,在这一关头,哪怕谁丢了一盘,都会被远远甩开。

    大厅里,庭见秋认出关建伟的父母。二人正坐在角落里,焦急地等待比赛结果。

    关建伟的父母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人,与关建伟如出一辙地瘦削,额间、发上都染上岁月的印记。他们在小镇上的同一家工厂里上班,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工厂的会计,身着类似的军绿色粗布制成的工厂制服。母亲手里握着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左侧誊满了参赛女棋手的名字,右侧计算着积分。父亲抚摸着胸口材质廉价的菩萨像,嘴里喃喃地说着求保佑的话。

    在看到那对中年夫妇的一瞬,庭见秋顿时明白,关建伟的能干、早熟,她这阵子背负的压力,都是因为什么。

    这个家庭,承受不起一个女孩如此昂贵的梦想。

    庭见秋用赛场分发的纸杯,给关建伟的父母各接了一杯温水,坐在他们二人身边,陪着等待关建伟。

    二十分钟后,关建伟的对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先走出赛场,步伐轻快,难掩喜气洋洋。庭见秋觉察到,身侧两位中年人的呼吸声瞬时静下来,带着轻微的颤抖。

    又过了一分钟,关建伟脸色惨白地走出赛场,见到父母和庭见秋的那一刻,似浑身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虚脱地蹲在了地上:

    “输了两目。”

    两目棋,有时只是一处官子先后的差别,却沉重得足以决定一个家庭的命运。

    庭见秋入段之后,不必再参加比赛,一整个中午都陪在关建伟一家身边,帮忙复盘,计算积分与排名。

    眼下还不是绝望的时候。关建伟四胜三负,排名第五。如果关建伟能拿下最后两轮比赛,且五胜二负的辛芸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失利,她依旧有定段的可能性。

    关建伟心性坚韧,短暂午休后,很快调整了状态,和父母、谢赵两位教练与庭见秋分别拥抱一下,重回赛场。

    一个半小时后,关建伟屠龙,拿下第八轮。

    全队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分钟,辛芸的对手投子认输,辛芸以强悍的势头再拔一城。

    第八轮之后,辛芸六胜二负,排名第二;关建伟五胜三负,排名第三,小分略低于辛芸。

    ——一切,只看第五日上午的最后一场比赛。

    第四日夜,庭见秋与关建伟住在一间双人标间。宾馆年久失修,空调嗡鸣,制冷效果不好,庭见秋闷得出了汗,浑身黏腻,疲倦至极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似航行海上,半沉半浮。夜半,她依稀听到隔壁床传来压抑的、混在空调杂音声之中的一句句呢喃:

    我要赢。我要赢。

    翌日,抽签结果公示,运气站在关建伟这边:她抽到的对手,是个与她同为五胜三负的十一岁女孩林蔚。辛芸的对手三胜五负。这意味着只要胜率相同,关建伟可以在小分上赶超辛芸。

    最后一次,关建伟拥抱了所有陪伴她定段的人,坚定地走入赛场。

    关建伟的对手林蔚,头发上扎满了花花绿绿的皮筋和小发卡,戴着一副灰蓝透明粗框眼镜,每下几手棋就要在椅子上蹭几下屁股,左顾右盼。她从教练那里,知道自己已没有定段的可能性,再加上连日紧张比赛,她早就疲惫不堪,赛场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于她而言,都比棋局好玩。

    无论对手态度如何,关建伟都全力以赴,每步棋深思熟虑,算得认真精细。

    中盘,林蔚突然自言自语:“那一桌结束得好快啊。”

    关建伟心下突地一跳,似预感到了什么,顺着林蔚的目光望去——

    是辛芸。

    从辛芸直露的愉快神情来看,她又赢了。一场快刀斩乱麻的胜利。

    也意味着,关建伟眼下这盘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言。第二个定段名额,归七胜二负的辛芸所有了。

    她的第五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定段考,止步于此。

    “诶,你哭什么?”林蔚皱了皱眉,语带不解和鄙夷,“最讨厌哭鼻子的了。”

    她还太小了,连残忍都显得很天真。

    定段赛五日来,关建伟从没有哭过。这一刻,眼窝甚至来不及酸涩,泪水便不受控地往下流,淌了她满脸。泪水滚烫,蒸得镜片上一片氤氲,她摘了眼镜,用外套袖口随意地揩去水雾,又戴回去,顺手扒拉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不管不顾地接着下棋。

    塑料白子沾了泪水,落在棋盘上,映着赛场耀目的顶灯,晶莹如凝结在盘面上的鲛珠,与先前便落下的、色泽暗淡的棋子迥然不同。

    美丽,却步步显着杀意。

    林蔚被动地应招,四十手之后,半个盘面归入关建伟的白子所有。就算赛果已无意义,如此惨败,还是难免令她心生不快。林蔚磨磨蹭蹭地举手叫来裁判认输,嘴上不满地嘟囔着:

    “哭哭哭,赢了还要哭,烦死了。我不是也没定上吗?没定上就哭?”

    裁判拍照登记赛果之后,蹲下身来,压低了嗓音问林蔚:“这是你第几次定段考?”

    林蔚自豪说:“第一次。”

    第一次参加定段赛,就有五胜四负的成绩,非常不容易。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再多磨炼一两年,大概率是可以顺利入段的。

    裁判宽容地一笑:“所以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五次定段失败,长达五年的鏖战。“五年”,足以占去这个孩子人生的一半。蟪蛄不识春秋,林蔚无法理解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概念。同时,她也无法理解课本上从来不曾讲授过的,再也没有转圜余地的失败。

    在裁判的破例允准之下,收棋之后,关建伟逗留在位子上收拾情绪。好不容易把眼泪哭尽了,她用两手手心拍拍哭得红肿发热的脸,再揉揉有些模糊的视线,拎起包,昂首挺胸地走出赛场。

    一出赛场,她就被庭见秋熟悉的气息牢牢裹住。她知道,庭见秋并不是热衷于肢体接触的人,唯独对她,总是生怕拥抱不够多,令她觉得自己是在寂寞地独自承受失败。

    父母,谢颖与赵良甫两位教练,还有同样参加定段赛的同学们,也围上来,忧心关切地看着她。

    他们说的都是:下得好,小伟,下得非常非常好。

    已平复下来的关建伟,轻轻拍了拍庭见秋的背,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小庭姐姐,真的。”

    庭见秋从她肩头抬起脸来,锁着眉头,看她的脸。

    泪水半干,黏黏地蒙在她脸上,有些紧巴巴的,她艰难却又释然地绽出一笑:

    “姐,我像你说的,像是没有退路一样地下了九盘棋。我把每一盘棋,都当作我这辈子最后一盘棋下。假如我从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棋下了,唯有这九盘棋的棋谱,传下去。有人问起,我会很自豪地说,对,这就是关建伟的棋。

    “我已经在纵横十九道之间,问心无愧地留下了我的名字。多少棋手,这一生都下不出来的棋,我下出来了。姐,我再也没有憾事了。”

    午后,华国围棋协会副会长邱左思七段,为这一届定段赛中成功入段的新初段们,颁发证书。

    二十名棋手,年轻的仅十三岁,庭见秋、辛芸最年长,在稀薄的人群中无比醒目。

    【江陵长玫,庭见秋,定初段。】

    【渝都广行,辛芸,定初段。】

    定段仪式结束之后,邱明宣读升段组的赛果:

    【江陵长玫,言宜歌三段,全胜,直升五段。】

    【江陵长玫,丛遇英初段,升二段。】

    【江陵长玫,蒋阳成初段,升二段。】

    ……

    闭幕仪式漫长繁琐。辛芸本就不习惯应对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场合,加上被会场里的蚊子蛰了一腿的包,她烦躁至极,不等仪式结束,领了自己的证书,就中途离场。

    她一边走出严州创新大厦,一边给辛氏医药现任董事长辛战国拨去电话,语气漫不经心:

    “喂,老头。定段赛打完了,那什么职业棋手也当上了。很容易啊,没什么难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辛战国低沉沙哑的笑声:“爽了吧,幺儿?”

    “还行吧,就是没下赢庭见秋。”辛芸淡道,“不过以后和她下棋的机会有的是,早晚有一天能赢她。你再给我找点老师来。”

    辛战国:“正好这边有位老九段,就在刚刚,突然答应来教你棋了。”

    “之前不也请了几个九段吗?九段是不是年纪大了都能当啊?”

    辛战国笑:“这个好像还真挺厉害的,有个头衔,是个官,之前架子还挺大,请不动,也不知道怎么就又答应了。姓元,辛初段知道吗?”

    “下棋的人这么多,我哪知道谁是谁。你不是围甲赞助商吗?”

    “那都是你爷爷生前定的,我哪管过,派人每年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批点钱就行了。”

    辛芸飞快地:“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总之你替我张罗吧。过马路呢,挂了。”

    ——渝都,辛氏医药。

    辛战国被对面不礼貌地掐断电话,无奈一笑,对身旁的特助张庞:“那位元九段,开价多少,出就行了,礼貌点,把人请来。”

    张庞应下,笑说:“辛董为了女儿太用心良苦了。不管是下围乙,请老师,还是这回定段赛打点她的对手,耗钱耗力,还都不让她知道。”

    辛战国笑着摆摆手:“她爱赢,就让她赢得痛快点。就这么一个讨债鬼,没办法,你生了姑娘就懂了。”

    定段赛后,江陵棋院整队乘飞机回家。

    谢砚之刚结束天元战预选赛的第二赛段,便赶飞机,抽空回江陵,稍晚庭见秋一点回到俱乐部。一路风尘,没时间休息,他只在飞机上简单吃了点东西。

    定段赛刚结束,江陵长玫难得放假,大家都抓紧时间放松。训练室里,只有一个人。

    在进门见到棋桌边女生的身影的瞬间,他倦意全消,竟然觉得笑是不必用力的一件事,放下手里的行李箱,笑着,向她打招呼:

    “你好啊,庭初段。”

    庭见秋正摆棋,听见他的声音,惊诧地抬起头来,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欣喜:“你怎么突然回来啦?”

    下一瞬,她眼底一涩,对着谢砚之的面孔,心口灌了铅似的发沉,搁在棋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谢砚之觉察到她情绪不对,急忙上前,躬下身子,对上她泛红的眼眶,柔声问:“怎么了,秋秋?定段了不开心吗?”

    她以为她是开心的。至少她应当开心。

    但在见到谢砚之的那一刻,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自责,她没有勇气揭露给别人的情绪,像是陡然觅到一个出口一样翻涌上来。她重重咬紧下唇,喉咙口像是堵满了黏稠的蛛丝,令她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谢砚之静静地等着。

    终于,她说:“小伟没有定上段,第三名。”

    “我知道。”

    “我觉得是我害的。如果今年没有提升女子组年龄上限,如果我没有突然说要回来定段……”她重重垂下头,“她说她要回去读高中了。她们家没办法负担她学棋。”

    谢砚之很轻地抚上她的颊边,触到一手温热的潮湿。他略用力,抬起她哭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轻声说:“秋秋,你看我。”

    指腹薄茧擦过下颌,抚至耳侧,带来一阵酥麻温热的痒。

    庭见秋带着鼻音“嗯”一声,因湿润而纠结成一簇簇的睫羽轻颤着,一眨不眨地正色看他。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值得这个段位,很早很早以前就值得。你相不相信,小伟像你一样,热爱围棋?”

    庭见秋认真点头,捣蒜似的。

    谢砚之笑:“所以她也会回来的。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五岁。像你一样,她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还会再回来的。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和小伟。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你自己。”

    数日后,关建伟在父母的陪同下,收拾放在江陵棋院的行李。

    庭见秋久违地回到江陵棋院,帮着关建伟一起收拾,顺便哄了哄寝室里剩下的两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

    好不容易哄得差不多了,关建伟凑过来,给小文、小悦一人抱一下,说:“以后你们俩睡觉不要蹬被子了哦。”两个小女孩又开始哇哇大哭。

    庭见秋将关建伟拉到一旁,从背上的双肩包里,掏出厚厚一沓,交给她。

    最上,是关建伟交给她保管的语文必修一课本。

    课本之下,是庭见秋托远在云春的季芳宴,从她卧室书柜里挑出来的,高中三年的笔记。

    庭见秋严肃地托孤:“这是我的高考秘笈,最精华的几册。交给你了。你这么聪明,棋下得好,高考也难不倒你。”

    关建伟珍重接过,厚重镜片之下,满是动容。

    “小伟,眼前的艰难,窘境,是一时的。我祝愿你自由,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无论是否下棋。”

    七月,杨惠子创建了她的个人公众号:观棋多语杨惠子。

    这是她的私人创作园地。从此之后,无论是创作还是发表,权力都在她的手里。

    在她应聘江陵长玫宣传部的那日,谢颖告诉她,她的天赋不在于如实报道,而在于叙事。她的叙事有触动人心的煽动力。入职之后,除去日常工作之外,她最好与长玫的棋手同生活,观察他们的人生,写作他们的故事。

    自此之后,她就一直在搜集素材。

    如今,借定段赛热议的东风,她在电脑前,开始筹划自己的

    第1篇 推文:

    “[棋谱图片]

    “这盘棋,仇嘉铭七段持黑,两百手,巧借倒脱靴,屠龙谢颖九段。

    “不是十年前的仇嘉铭。而是此时此刻,这个沉寂十年、无人看好的仇嘉铭。……”

    谢砚之匆忙回家,只在江陵短住一日,第二天清晨,又飞去参加下一赛段的预选赛。

    临行前夜,他将在芝莲市买的一次性胶片机交给言宜歌。胶片用完了,他请言宜歌帮忙把照片洗出来。支付宝到账五百块钱之后,言宜歌终于大度地露出一个好脸,答应帮他走一趟。

    一周后,言宜歌收到洗印店老板的消息,去店里取洗好的照片。

    “拍的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言宜歌在洗印店的桌面上,摊开塑料袋里装着的二十一张照片。

    照片入目的那一瞬,她在震惊之中,瞪大了眼。

    全部都是庭见秋。

    吃肉时露出餍足表情,用脸和朝国烤肉店里的铁质餐盘比大小的庭见秋。

    穿着一袭柔软的水蓝吊带裙,在海边追着浪花跑,深棕长发被海风高高扬起,露出一截莹白如雪的后颈的庭见秋。

    在海岸游艇上,被炸开的烟花吓得张大嘴,脸上映出昳丽光彩的庭见秋。

    毕业典礼上,穿着学士服,因为佩佩突然掏出红本本、官宣和男友的七年恋爱长跑终于修成正果而哭得像个小孩的庭见秋。

    下输了棋转过脸生闷气的庭见秋;

    察觉到谢砚之举起相机拍自己生闷气的脸,所以更生气地冲他举起拳头来的庭见秋。

    ……

    还有三张合影。

    在朝国海岸边,礁石垒起的灯塔半岛上,青年男女倚靠着红白相间的阑干,背后,胭脂色的霞光,远远地铺至海天一线,像一场永远也不会终结的梦。

    第一张,男生似有些无措,没有调整好表情,连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似的。

    第二张,男生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女生帽檐之下漏出来的卷曲的发,和半张匀白的面孔,嘴角牵起不经心的淡笑。

    第三张,他终于正过脸来,和女生一样,对镜头露出灿烂一笑。

    而这一切,在他身侧的女生一无所知,只是对着镜头,狭长双目弯如新月,笑得明媚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