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背叛
门内传来秦政的声音, 依旧是不急不缓:“概有多少人?”
芈启回道:“百人以上,夜色雨声遮挡,还不知他们是否有援军。”
他的语气很急, 透过屋外雨声,秦政能听到远处已有刀剑交锋声。
芈启未想到此夜居然会冲出这样多人来,好在秦政带来的军士还算充足, 道:“长安君已前去平乱,臣即刻随行,亲卫留于此护卫大王。”
“莫要放任成蟜一人动作, ”秦政近了门,道:“留意他是否与嫪毐有私联。”
他这样镇静,连带着芈启都冷静几分。
接令后,他抽了佩剑, 再度闯入雨帘之中。
今夜的状况不算意外,秦政也不担心这群乌合之众能拿他怎样, 他比较关心的, 是这背后的真相。
自成蟜执意要来雍城,秦政就觉得他多少有些问题。
嫪毐不是傻子, 不可能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就做这等谋逆之事。
他对雍城严密监视, 嫪毐必不可能在雍城养出上百私兵。
那么养兵必是在外地,这种可能性之下,要么是赵姬给了他这个权柄, 要么,他有其他同谋。
赵姬总不会傻到让自己授意养出的私兵挟持,秦政更倾向于嫪毐有共谋。
有人给了他好处, 让他出来做这场动乱中浮于表面的人物。
什么样的好处能让嫪毐这样豁出命去?
且不论好处是什么,给好处的极可能是韩系那些人。
他执意不给成蟜封地, 定是招来了他们的怨怒。
秦政一直提防这行人反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心思打到这阉人身上。
他们概是想借此次机会杀他,以此将秦王之位让出去。
华阳太后也看出来了这点,这才让昌平君一早就跟了来。
至于谋逆者心中的王选,可能不仅仅是成蟜。
秦政忽而想起他那可笑的弟弟,方才出生不久,或许嫪毐也想借了这个血脉攀上王权。
有这个天大的诱惑,做出谋逆之事也就不奇怪。
这两批人还真是胆大妄为,秦政嗤笑一声,既然这样,就不要怪他清算。
这两个祸患,他一个都不会留。
屋外雨势渐大,间杂着雷鸣,兵器交锋声被掩盖去大半,屋外亲卫严阵以待,殿门与窗门皆有人驻守,谨防有暗箭来。
秦政只消待在此处,便是万无一失。
但秦政并不觉得此夜会这样轻易过去,谋逆对于叛臣来说,只有这样一次机会。
他们准备周全,不可能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也正如他所料,两刻钟后,雨声中,秦政听到屋外多了许多纷乱脚步声。
亲卫报给他屋外的情形:“大王,昌平君与长安君率军退回。”
若行刺者只有百人,那么至多两刻钟,芈启便能解决。
此时两刻已过,现在回退,定是有变故。
秦政垂眸,神色晦暗,也不知是何情绪,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那边芈启所率军士尽数退到秦政殿前,由成蟜暂守在雨幕中,而他抹了被雨水糊住的脸,冲到屋檐下,道:“大王,形势不妙,他们有援军!”
比之走前,他身上多了两三道伤痕,血水尽数被雨水冲下,未在深色衣袍之上显出痕迹。
秦政依旧不为所动,问道:“概有多少?”
“不知,”芈启急道:“但援军是县卒和宫卫宫骑!”
若是只是寻常刺客,那么芈启也不至于回退,方才混战,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在对方阵营中见到秦国军士。
对方人数众多,芈启终是不敌,交涉亦无果,只能带着成蟜暂时退回来护好秦政。
此前形势危急,芈启做好了让秦政先行离开的准备,只要离开雍宫,就能去找驻守城门的芈颠。
哪想秦政闻言,其先上前开了殿门,芈启与他打了个照面,疑惑道:“大王?”
“是太后玺印,”秦政越过他出门,道:“没有玺印,士卒不会听他之令。”
他一出来,身旁亲卫即刻举盾,将他二人围在了正中,秦政道:“可有交涉?”
芈启道:“交涉无果,对方领者被蒙骗,认为是臣谋反,挟持大王,拒不肯撤兵。”
这大概就是对方的王牌之一,若他不出来,他们就会污蔑芈启谋反,借了这个由头,用太后玺印源源不断召来县卒,借此逼他从殿中出来。
这样一来,刺杀成功的几率就会高很多。
芈启道:“大王,就这样出殿,不妥吧?”
“无碍。”秦政示意他看周围层层叠叠的盾牌,让他安心,又道:“寡人不露面,士卒不会听你哪怕一言。”
芈启已然是被对方当作叛臣,若秦政一直不出现,他与秦政方的军士只会被当作反贼剿灭。
话间,那边人已然围过来,成蟜站于瓢泼大雨中,未有退后,芈启想起方才秦政的嘱托,又上前去,替了成蟜掌指挥权。
对方领者遥遥见了正中的秦政,喊道:“逆贼,速速从大王身边退走!”
秦政步入雨中,有人为他撑伞,暴雨之中,场上混乱非常,唯有他立于四方盾牌正中,不沾一丝雨水。
除去在周身护他的亲卫,众人都为他让路。
待走到芈启和成蟜身旁,秦政道:“你二人暂且退下。”
“大王。”“王兄。”
两人齐齐道,都不愿走开。
“退下。”秦政未分给他们一丝眼神,只是又重复一遍,声音不大,却是比周遭冰凉的雨水都冷。
二人一时不敢有违,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听从太后玺印,目的是从“反贼”手里解救他,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而嫪毐为了让这些士卒相信他是来护王,也不会贸然出手。
“寡人遭挟持实为逆贼谰言,”秦政对这些士卒道:“尔等退下。”
士卒面面相觑,这话在被“挟持”的秦政口中说出,显得很不可信。
但对面又确实是大王,下达的是王令,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缩在众人身后的嫪毐为防秦政动摇军心,喊道:“莫要信大王之言!定是那反贼胁迫大王所说!”
“杀了那二人,”嫪毐动员道:“迎大王回咸阳!”
士卒并没有动,还是存了疑。
“放肆,”秦政只盯着那领者看,沉了声,道:“不听王令,可知是何后果?”
“尔等信那阉人之语,还是信寡人之言?”
领者见他确实未有被挟持的样子,更是动摇,于是道:“可太后玺印……”
“太后玺印算什么,”秦政打断他,已然是失了耐心:“寡人是秦国的君主。”
“尔等该听令的,不是太后,不是玺印,更不是这阉人。”
他的话,似是在告诫对方,又似是说给场上的芈启与成蟜听,声音透过雨帘,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寡人是秦国的统者,王权至高,不可违逆。凡是秦国臣民,唯有寡人之令不可有违,唯有寡人之言不可不听,唯有寡人之行不可有疑。”
话音尚未落,恰此时,空中电闪,刺目的光贯彻夜幕,映衬着他的玄色王袍,这一刹那,似有玄鸟在他身后展翅。
一道炸雷随后打下,他低垂着眸,拔出腰间剑,直指了那领者,待雷声落下,紧随而至的是他的最后通牒:“听令者,平乱有功。”
“违令者,尽数处斩。”
领者顺着锋利的剑看到了秦政的眼,更是窥到一瞬那不可直视不可亵渎不可逾矩的王权。
周边的雨声似是都安静下来,领者的耳中只剩了一句话。
唯有王令,不可违背。
“活捉这阉人。”秦政下令。
领者闻声而动,嫪毐见他倒戈,喊道:“弩手!弩手!!”
一时藏在周边暗处的弩箭齐发,箭头与围住秦政的盾牌碰撞,拉出刺耳的声音。
场上无论是士卒和芈启率领的军士都躲闪不及,皆有伤亡。
方才嫪毐与芈启交战,不久后便召来了这些士卒,并没有消耗掉多少他的暗卫,反而是芈启这边伤亡惨重,这批弩手自是没有暴露位置。
距离太近,弩箭威力极大,就是盾牌,也不免被打出凹陷。
嫪毐被他的暗卫护到中间,指着士卒领者,道:“住手!再过来,休怪我再放箭!”
领者顾及秦政,不再动作。
嫪毐特意没有让这些士卒带弩,此时他们受限于距离,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一面撤走,一面指了秦政,道:“将大王请去后宫。”
只消将秦政带走,自后路出宫,他自有人接应。
芈启率军站去秦政身前,打算与嫪毐拼个你死我活,秦政却示意他不要妄动。
这时候了,他仍旧是不急不缓,芈启不解,不禁问:“大王打算如何?”
秦政却反问:“你当真以为,寡人会任人鱼肉?”
雨势遮掩下,听不清的可不只是刺客来袭的脚步声。
他轻笑了声,眼里却尽是漠然,讥讽之意明显。
雨幕中,支援军士的脚步声,以及拉弦备箭声,可都听不清啊。
他话音刚落,嫪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将目光望向散落在四周的暗卫,道:“都躲开!”
却是已然来不及了。
宫墙之上,忽而射来数只弩箭,弩箭起势短,在场的反贼大多来不及躲,被命中脖颈,血水高涌,喷溅而出,血流汇去地表,一时雨水都冲不尽。
马蹄声在身后踏响,嫪毐回首一看,就见昌文君芈颠策马在前,大队军士紧随其后,而宫墙上,尽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弩手和弓箭手。
这一队兵马,是秦政留给杨端和的王令。
不是只有嫪毐会留后手。
早在咸阳,他就嘱咐杨端和,在他出发半日后,派这队人马夜间急行军前来雍城,秘密行军到达雍城后,莫要进城,而是在城郊偏僻处驻扎。
而留芈颠在城门之时,秦政就告知他,会有自咸阳来的军队驻扎城郊。
待城内异动之时,由他带领这一军队前来平乱。
秦政早就为自己设好了双重保障,此行本就万无一失,他自踏入宫中的那一刻起,便有恃无恐。
嫪毐见这样多的军士,自知大势已去,赶忙带着残余部下撤走。
只消他在宫内,即使逃,也逃不去哪里。
但此次事变,参与其中的不只是他,此时若不将他抓获,他的同谋估计不会放过他。
他一死,就等于被毁尸灭迹,失去了线索。
再者,还要防他再挟持了赵姬外逃。
秦政方要下令,道:“将他……”
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
幼时,这个声音曾为他歌唱,他会伴着歌声在她的怀中入眠。
这个声音曾一声声唤他的乳名,他会在呼唤声中义无反顾奔向她。
三岁,五岁,八岁……
岁岁如此。
“政儿。”
即使被伤过心,这个声音再度出现,却还是能唤住他。
一如既往,藏于骨血中的亲缘牵着秦政往她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可这一次,暗处的箭矢,却对准了他。
第052章 心伤
听到这声音, 秦政猛地转首,就见赵姬在不远处,由宫女扶了, 小心唤着他。
她身上穿的不是太后华服,而是一身素衣,好像略去了现在的身份, 她还是当年只对他好的母亲。
“政儿。”赵姬向他奔走过来。
现在知道唤他了,秦政心中冷笑。
他不打算与她重归旧好,但也不打算彻底弃她不顾。
她这副样子奔走过来, 秦政下意识便往前走了几步。
场上局势已定,芈颠剿灭了嫪毐残党,场上人不再像先前那样警惕,秦政这几步走得也快, 亲卫没有尽然跟上。
就在这刹那间,藏在角落的弩手扣动机关, 弩箭离弦而出, 射中了挡在秦政身旁撑伞的亲卫。
雨水失了阻挡,转瞬就浇了他满身。
待这个缺口打开, 紧接着, 一支羽箭从同一处射了出来,直冲秦政而来。
两箭几乎是同时发出,事出突然, 场上谁都未有反应过来。
身旁亲卫倒下之时,秦政就觉出了不妙。
余光中又有箭来,秦政侧身想躲, 可就算他反应已是极快,却也来不及完全躲过。
千钧一发之际, 秦政只听得一声大喊。
“王兄当心!”
方才一直沉默的成蟜忽然扑身,挡在他面前。
血肉绽开,一道血痕溅起,落了几滴在秦政脸上,又转瞬被雨水冲刷干净。
场上愣住的众人在此刻反应过来,赶忙重新将秦政围了个严实。
芈启几乎傻在了原地,不仅仅是这暗箭,更是此行一直提防的成蟜这反常之举。
芈颠哪想还有没有暴露位置的弩手,朝那个方向过去,本欲活捉,可到时,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此人自尽了。
先前这个位置未有弩箭发出,想来是对方藏着的最后底牌,底牌打出,也就没有必要留了。
短暂的混乱过后,处于场中的秦政垂眸看了成蟜。
那箭本是冲着他胸口来,此时正中成蟜右肩,从后往前贯穿,血从他身上渗出,掺杂着雨水,一滴滴往下掉。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政将他从身上甩开。
成蟜往后踉跄着退去,还是芈启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了脚跟,可还是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你……”秦政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的伤,默了片刻,道:“传太医来。”
赵姬的出现,暗箭的刺出,再加上成蟜忽而以身护他,他现在有些乱。
兀地,他想起了尚在逃窜的嫪毐,又吩咐芈启道:“去捉拿那阉人。”
芈启领了命去,走前,见秦政失了魂的模样,不免担忧:“大王……”
秦政没有理会他。
芈启不再作声,与芈颠嘱咐了几句,领军离去。
夜间又起了风,秦政衣袍被浇了个透,经由风吹,浑身都发冷。
亲卫想再度为他撑伞,却被他拒绝。
方才还一丝不乱的衣装,经了这一番雨水,怎么也理不好了。
比起雨水和凉风带来的冷,让他真正觉得冷得彻骨的,却是那边的赵姬。
她像是被此箭吓到,愣在了原地,半响,才动了脚步,往他这边来。
可秦政却不动了。
他不想再奔向她了。
自方才起,赵姬就站在雨中,长发披散,此刻额前的发糊在脸上,丝毫没有太后的贵仪。
那箭朝着秦政来的时候,赵姬心都揪紧了。
不管她先前是怎样想的,可秦政站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禁不住后悔。
此刻,看着秦政低垂的眸,她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姬一步步走过来,待近了,她想来抚秦政的脸。
秦政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顿时,赵姬慌了神。
放在从前,秦政从不会躲她的。
雨水顺着她的发,不知掺杂着什么,流过她好看的鼻唇,大滴大滴往下落。
那边太医看了成蟜的伤口,过来与秦政道:“大王,这箭怕是淬了毒。”
听到淬毒,秦政瞳孔一缩,看向那边的成蟜,只见他臂上伤口确有溃烂之势,问:“可有解?”
“有,”太医答他:“下官已派人去寻解药,怕也要些时间。”
随即又道:“此毒毒发虽慢,但在服下解药前切忌随意动作。”
淬毒的箭自是不能久留于体内,他的意思是只能就地为成蟜取箭。
此箭若是中在秦政身上,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那张与他有五分像的脸上苍白一片,此时颇有些无助,就这样眼巴巴看着他,神色可怜。
即使这样,秦政也没有对他多一丝怜悯。
为他挡了箭又怎样,今日之事说不定有成蟜的参与,或许连这箭都是他的安排。
“保住性命即可。”秦政只留了一句话。
而后收回视线,转而看面前的赵姬。
“母后。”秦政唤她。
他的声音很轻,混入稀里哗啦的雨中,几乎听不清。
可他的言语,字字透着失望至极,字字在赵姬耳中震耳欲聋:“你真是好狠毒的心。”
这只箭伴随着她的出现而出现,要说她全然置身事外,秦政不信。
这可是一支毒箭。
若是成蟜没有为他挡,受伤的就是他,中毒的是他,要在此承受血肉之痛的,就是他。
他知道赵姬不再在意他,但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想着害他。
秦政长到现在,真正放在心中珍视,无可替代的唯有二人,赵姬和崇苏。
都是那日风雪中陪他离赵归秦,陪他从一片废墟走到辉煌宫殿的人。
一个生他养他,一个从幼年伴他至今。
崇苏帮他很多,到如今陪他整十年,给了他很多很多爱,就算如此,秦政尚且对他有疑。
赵姬没有什么能力,赵姬自他十三岁后,没有给他很多爱。
可秦政到这毒箭射来的前一刻,都还信她。
信任她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是母亲啊。
秦政心口抽着疼。
赵姬拼命摇着头,赶忙道:“政儿,母后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有那箭的。”
秦政不想信她,自嘲一般扯了嘴角,连冷笑都显得不自然。
他抬手,指了那边的成蟜,道:“看到了吗?”
成蟜由人扶着,半靠半躺在雨地。
有人替他挡了雨,有人为他身下垫毯,让他不至于浸在水中。
时间紧迫,太医只来得及做了简单的准备,就要替他拔出那支贯穿他右肩的羽箭。
闷在牙口中的疼痛溢出,成蟜抑制不住手脚乱动,却又悉数被人按下去,口中咬着的布巾都渗出血来。
赵姬不敢看,秦政却令人强迫她看。
凄惨的哀叫混杂在雨中,不变的水滴容纳了从断口涌出的血,不变的雨声见证这个声音高起,而又复归沉寂。
羽箭拔出的那一刻,成蟜彻底昏死过去。
接着是止血上药,那边人手忙脚乱,秦政这边却如同时间静止。
“看到了吗?”那片血水还未被冲散,秦政忽而又问了她一遍。
赵姬尽是惊恐之色,不住点头。
“若是他没有为寡人挡箭,”秦政低头看她的眼睛:“躺在那的人,就是寡人。”
直到此时,配好的解药才堪堪送到,成蟜被人抬去殿中时,秦政看到了他面上灰败之色。
“母后。”秦政又唤她。
她的眼眶通红,眼角分明有泪落,不知为何,秦政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一点都不想哭,纵然有千般委屈,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只是重复:“你好狠毒的心啊。”
“不是的。”赵姬徒劳地否定着,想去牵他:“母后方才被人放出来,有人让母后过到这边来,看见政儿,母后只是唤了政儿,母后不想害政儿。”
“不,”秦政甩开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道:“你知道的。”
秦政以为她被挟持,但她却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还出来得这样巧合。
但凡晚一点,嫪毐就撤不走,但凡晚一点,芈颠的人就会找出那藏在暗处的弩手。
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你明知道寡人会为你来,”秦政从来都很清醒,道:“也知道嫪毐的目的是什么。”
“就算是被挟持,你可有为了寡人而反抗?”秦政走近了一步,问她。
赵姬没有答话,只是被他逼退了一步。
“哈。”秦政笑了一声:“你没有。”
“有人让你到这边来,就算你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你看到嫪毐了吧?”秦政步步紧逼:“你也看到了,寡人占了上风,也就知道,你过来这里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你来,是要拖住寡人。而要这么做,仅凭一句呼唤,是不够的。”
赵姬被他说得深埋了头,所思所想被他一句句剖析,她答不出哪怕一句话来。
“母后说不是的,”秦政叫她:“可你怎么不敢看寡人?”
赵姬还是默然,秦政猛然捉了她的下颚,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她这样避而不谈,秦政再也冷静不下去,连带着声音发着抖:“你猜到了暗处有人,或者说,你早就知道暗处有人。”
“对吗?”
他本不想说这样多的,她的选择已经做出,他本知道多说无益,可他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你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这样做了。”
“对吗?”
“你想要什么?”秦政手下失了分寸,在她脸上捏出了红,喊道:“你在赌什么!”
“寡人若是死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颚像是要被他捏碎,赵姬痛得眼泪横流,拼命挣开了他的手,可下一刻,秦政把住了她的肩,赵姬怕他,往后退走。
没想到的是,秦政没再下重手,而是半靠了过来,慢慢俯身在她的肩上。
方才激动的情绪被他压下去,秦政像是受了伤的小兽,在母兽身上寻求慰藉。
可小兽锋利的爪,却放到了母兽脆弱的脖颈上。
只听他喃喃道:“娘,回答政儿啊。”
第053章 逢春
赵姬被他喊得一愣。
自来了秦国, 秦政就不会再这样唤她了。
她本就有愧,听他这一声喊,尘封的记忆被唤起, 她半抬了手想去抱他。
恰在此时,芈启从一旁赶了上来,与他道:“大王, 后宫那边有人来报,是嫪毐悬梁自缢。”
“! ! !”
赵姬心中大震。
抬至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赵姬从秦政身旁退走, 扑到芈启面前,道:“你说什么?!”
秦政手掐了个空。
呆愣了片刻,秦政复而直起身来,看去那边。
方才耽误了好些时候, 有人要灭嫪毐的口,早就灭了。
这个结果, 秦政并不意外。
只是对于赵姬来说, 那就是被欺骗了。
在她与嫪毐的计划中,拖住他是为了让嫪毐撤走, 可没想到, 这反而是给了他人将嫪毐灭口的机会。
“母后,”秦政忽而起了笑意,被雨水浇得苍白的脸上, 笑容增了些许病态:“被欺骗的滋味如何?”
赵姬没有答他。
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嫪毐的事,场上忽而出现了一声细小的婴儿咿呀声。
在芈启身后军士的手中,她看到了一个襁褓。
那是她新生不久的孩子, 分明好好藏着,却还是被找了出来。
与此同时, 秦政也看到了他。
像是领悟了什么,方才问赵姬的所有问题,在此刻也有了答案。
“原来是他。”秦政说得有些凄凉。
和嫪毐一样,赵姬赌的那个可能,就是这个孩子。
秦政对芈启道:“除去寡人之亲卫,都退下。”
孩子早就被雨声惊醒,此时被交到亲卫手中,看见赵姬,欢笑着朝她伸手。
赵姬神色却紧张,连忙上前,想将他接过来。
“拦住她。”秦政道。
赵姬身边的宫女被推开,转而两位亲卫上前,压住了赵姬。
“政儿,”赵姬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方才问她那样多,她除去哭,就不会其他。
涉及到这个孩子,她就这样激动。
她愈是这样,秦政就愈是不会放过他。
在他的示意下,亲卫掐上了孩子脆弱的脖颈。
孩子吃了痛,嘈杂雨声中多了一道啼哭,秦政置若罔闻,与赵姬笑道:“做什么?”
秦政紧盯着她,一字一句让她听清:“当然是杀叛贼之子。”
“政儿!政儿!”赵姬全然慌了神,一遍遍喊他,道:“你不要动他!”
那孩子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看着秦政藏于黑暗的脸,啼哭声愈大,稚嫩的哭声在宫中犹为刺耳。
亲卫提着那纤细脖颈,只消一用力,尚且鲜活的生命就会默然消逝在这雨中。
赵姬只觉得她呼吸都要停了,全然不顾了仪容,挣得发丝都凌乱,还不忘与他求情:“政儿,他还只是个孩子,是母后错了,母后求你,求你放过他。”
秦政全然不理会她。
孩子又如何,如今她就能为了尚小的孩子谋他的位置,到了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在咸阳时他答应留下这个孩子,若是她一直不生事,秦政不是不可以放过他。
他给过机会了。
他不想再听任何求情的话。
亲卫手下用了力,那哭声陡然减弱,赵姬拼命一般往前去,按住她的人都险些拉不住,继而又用了力。
“住手!住手!”赵姬被压得几近不能动弹,手下似要脱力,心却紧悬着,大喊道:“你想做什么!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和他可是从同一腹中出来的孩子!”
“住手!! !”
孩子的哭声尖厉,秦政没有任何回应,反而微抬了手,隐于黑暗的眼睛,赵姬看不清。
她只知道,秦政的手落下,就代表她的孩子此生的终结。
此时在她眼中,秦政就如从黑暗生出的恶鬼。
“政儿……”
赵姬还欲说什么,一切却戛然而止。
“杀。”
秦政的手终是落了下来。
细碎的哭声与女人奔溃的喊声重合的那一刻,一声清脆的骨响被掩盖其中。
哭声兀然消失,大雨中,只剩了赵姬的大喊。
刺耳的尖叫吵得秦政心中发紧,他紧抿了唇,道:“都退下。”
亲卫将死去的孩子放去了雨水中,退来他身边,按着赵姬的人松了手,任她跌坐在地上。
赵姬呼吸几乎都停了,良久,她颤抖着唇,喃喃道:“你太可怕了。”
她指着秦政,厉声道:“你太可怕了!”
她没有想错,秦政早就变了。
从来到秦国后,她就觉得秦政变了。
他心思总是很重,赵姬看不透他。
但她知道,秦政总是朝着高处看,朝着王座看,他的终点是会是至高位的权力。
只要他的终点是权力,那么他永远就是以他己身为第一位。
赵姬不确信她在秦政心中,究竟占了多少位置。
她不知道,秦政会不会像嬴异人那样,在权力和她产生冲突时,选择放弃她。
即使秦政依旧在意她,可赵姬做不到相信他不会弃她不顾。
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想要爱,可给她这份爱的人不能凌驾于她之上,不能有随意弃她而不顾的权力。
她想要掌控这份爱。
她在意秦政,她害怕他的抛弃,她不想被这份感情束缚。
她掌控不了秦政,所以她远离了他。
嫪毐她能掌控,这个孩子她也能掌控。
所以她想让这个孩子取代秦政。
可现在,可现在……
赵姬看着那边已然断气的孩子,痛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能杀这个孩子,日后就能杀她。
她的选择没有错。
秦政会放弃她的。
赵姬又哭又笑,动作迟钝而又麻木,慢慢挪去了那死婴身边。
诞生半年不到的生命,是她亲身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
怀中的人儿脖颈不自然的扭曲着,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冲着她笑。
赵姬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伤心。
她慢慢俯下身去,抱紧这个孩子,放声哭了出来。
雨势渐小,掩盖不住她的哭声,雍宫的黑天之上,女人凄厉的哭声盘旋。
她哭了多久,秦政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良久,她似是哭够了,也知道她无论怎样伤心,孩子都回不来了。
她将死婴放去一旁,继而又怪罪起了她认为的罪魁祸首。
“你好狠毒!”赵姬从地上起身,积攒的雨水顺着衣裙而下,她慢慢走向秦政:“当着生身母亲的面杀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还有什么不敢做! ! !”
她的嗓子哭哑了,喊叫起来很是怪异,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这个世上,你还在意谁!”
“不对,不对。”赵姬忽而笑出了声,道:“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在乎你自己。”
她自知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字字如泣血:“你不是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参与此事吗!”
她被怒气与悲愤冲昏了头脑,出口便往狠毒了去:“因为我从来都不在意你,即使在赵国,我不过将你当作日后回秦的筹码!”
“一切都是因为你身上的血脉,否则我凭什么要爱你?”
秦政的眼睫颤了颤。
面前满身凌乱的赵姬,与记忆中会温柔哄他的赵姬全然对不上。
混杂的记忆与周遭凉风交杂而过,撕扯得他浑身都疼。
“你与异人真是好像啊,”赵姬一步步朝他过来:“像到我看着你,总会止不住的想起他。”
“让我整天看着一张弃我不顾的脸,你说我是会爱你,还是会藏着对你的恨,装□□你啊?”
她被秦政身前的亲卫拦住,停在秦政三步远,伸手向他,口中喃喃道:“政儿,你说啊。”
秦政并不想说。
他道:“将她带下去。”
“不想听了?”赵姬短促地笑了一声:“方才我苦苦哀求,你却偏要我看,如今又凭什么不听?”
有人上来架住她,想将她往旁拖去,赵姬自知敌不过,方才强压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在我这里不过是垫脚石,从始至终,我没有分给过你一丝一毫的爱!”
“你不配得到我的爱!”
“不,你谁的爱都不配得到!”
她无论怎样恶毒的谩骂,秦政都可以忽略,唯有这一句,秦政再也听不下去:“住嘴。”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赵姬更加不会放过他。
就着他不愿意听的这一点,继续道:“你太自私了,你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真正爱你!”
“谁爱你都会被背叛,谁给你爱,只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不得好死! ! !”
“住嘴!”秦政眉宇染上了怒气,压着声音吼道:“将她带下去!”
站在她身边的那两个亲卫赶紧将她带走。
赵姬发了疯一般地辱骂自家大王,周边亲卫早就听不下去。
就连远处的芈启两兄弟,听得只言片语,也觉得胆战心惊。
可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可理喻!你罪大恶极!”
“你从现在开始,就背负着罪孽!”
“你这样的人,活到最后,地下黄泉都收不了你!恶鬼都不会有你可怕!!!”
架着她的亲卫想捂住她的嘴,却被她反咬了一口。
而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掏出来一只簪子,一下就扎在了另一个亲卫的手上。
她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挣脱了亲卫,直冲了秦政去。
周边有亲卫想拦,秦政却道:“无需拦她。”
亲卫唯他命是从,只消一句,就立刻退了下去。
而后,秦政将手搭去了腰间剑柄。
若是赵姬冲着他的要害来,此剑不会留情。
无人拦她,赵姬几步就到了秦政面前,手中的簪子本是冲着他的心房去。
却在此时,赵姬看到了秦政的眼睛。
他的睫毛和她如出一辙,都生得很长。
此时耷拉着,末端垂了水珠。
湿漉漉的眼,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赵姬最终还是在此刻迟疑了。
最终,簪子没入血肉,却是扎在了秦政右下肋。
他的剑没有出鞘。
赵姬伏在他身上,又痛哭起来。
她痛苦,她愤恨,她恨极了秦政,可她也确实下不了手。
“带下去。”秦政将她从身上推开。
利剑出鞘,秦政斩断了自己的一缕发,扔去了赵姬身上。
君王以发替血肉,斩断了与生母最后的联系。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寡人的母后。”
“将她带去萯阳宫,”秦政道:“未有寡人的准许,再不得出宫。”
他话音一落,一锤定音,赵姬与那个孩子一同被人带了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闹,而是呆呆地看着幼小而凋零的生命,像是被夺走了神魂。
场上安静了下去,只留得小雨哗哗。
女人的咒骂声,孩子的哭声,明明都已经消失了,却还是不绝于耳,交杂盘旋,像是要把秦政撕裂开来,让他头疼欲裂。
他的雨中站得太久太久了,倾盆大雨,转到现在稀稀拉拉的小雨。
他浑身湿了个彻底,每一滴雨都好似是逗留在身上,王袍沉得厉害,像要将他坠去地下。
已然没有了风,秦政却冷得厉害,脚下好像不是雨地,而是冰河。
那冰往上蔓延,逐渐冻住他,又蔓延去心间。
心间自方才起花败草枯,暴雨倾盆,此刻沾染了寒气,一层一层结了冻。
冻地天寒,冰川其间独独开了一株杏树,花枝茂盛,最终却也抵挡不住摧残。
盛开的花零落,凋谢了容颜,灰败去了最后一朵。
恰在此刻,恍惚间,他却听有人道:“客卿?”
“崇客卿!”
那最后的小花停了灰败之色。
秦政手里还握着剑,垂头站在雨中,听闻此言,兀然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就见崇苏正往自己这边来,一旁还有拦他的芈启。
秦政比他早了几近两日出发来雍城,嬴政连夜赶路,一路过来,又遭了大雨耽搁,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些。
他到时,只见了秦政低垂了头,站于雨中,衣衫浸透了雨,连长发都凌乱。
不消细看,嬴政都知道他少了一缕发。
与他一路走到现在,看着他从稚嫩孩童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到现在,已是与他差不多高了,此时却如迷途的孩子一般独立于黑暗。
虽看不清脸,但嬴政还是觉出了他满身落魄。
他复而推开一旁碍事的芈启,朝秦政过去。
他没有唤他,他知道秦政现在不会想去亲近任何人。
秦政不想踏出这一步,那么就由他来奔赴向他。
亲卫以秦政的安危为先,想拦人,却又被秦政挥退。
直到嬴政走到近前,秦政还是无甚反应。
只是他眨眼的速度快了些,撇过脸去,像在掩饰着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嬴政又近了一步,抚了他的脸颊,有水流从手间过,却不似雨水那样冰凉。
他轻叹了气,过去搂住秦政,柔声道:“回去吧。”
他揉揉秦政后脑勺,将他往怀里藏了点:“雨中枯站这样久,身上都冷透了。”
秦政握着剑的手用力愈发得紧,他想说话,喉咙却难受得厉害,徒劳地眨眼,却只换得鼻头越来越酸。
“手都要捏破了。”嬴政自然注意到他较劲的手,不免失笑。
说着,他去撑开秦政紧握的手指:“乖,松开。”
手指被他捏去手里,秦政顿时脱力,剑坠了下去,金属砸于地面,哐地一声响,方才似要冻住他的冰河却也碎裂。
秦政缩去他脖颈间,两人湿漉的衣裳相贴,明明都很凉,可秦政却不再觉得冷了。
那仅存的小花颜色扩散,染去了每株每朵,枯败的花树继而繁盛。
枝丫疯长,木也成林,花树转瞬间长成苍天大树,在一片废土中深扎了根,连带着草木繁茂,莺飞草长。
秦政本想说。
你不该来的。
他明明设了拦他的关卡,如若不来,他就能封了自我,不论从前往后,他都不会去在意这世间近乎可笑的感情。
如若不来,他就不会再纠结于这十年来复杂却又放不下的情感,不会对他再有什么杂念。
可偏偏在最后,他赶到了。
偏偏他要舍弃己身利益为他来雍城,偏偏来了之后,还要不管不顾地朝他过来。
还要这样柔声与他说话。
还要这样对他好。
真是越界。
秦政在心里埋怨他。
可又是这份越界,每一个语句,每一个动作,都一下下扣着他的心弦。
弦音长鸣,震出了许多裂口,细小裂痕相互交错,终是汇成不可阻挡之势。
秦政两年间高筑的堤坝轰然倒塌,埋藏的情感泄了洪,纵然再有高墙,却也再是阻挡不住。
心中所想一经出口,却变了话语。
委屈与不甘交杂,不可名状的感情汹涌而出。
强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声音的异样再是忍不住。
秦政紧紧回抱住他。
“你来了啊。”
第054章 氤氲
嬴政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哭腔, 将他往怀里带,不让他人听到,继而轻声回他:“嗯, 来了。”
或许也不算太晚。
秦政未有答话,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本不想哭的,秦政觉得有些丢脸。
可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 他怎么忍都忍不住。
他们两个忽而就抱作了一团,亲卫见状,集体撤步转过身去。
方才还在一旁拦人的芈启更是愣在了原地。
他尴尬地收回手, 揉了揉头,在原地转了一圈,复而退回到了芈颠身边。
崇客卿闯进来时未与他们解释哪怕一句,他们亦不知他的到来是否是秦政的授意。
这样局势混杂的一个雨夜, 他的到来很是突兀,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犹豫着是否该拦。
考虑到连太后都暗算大王, 他们还是动了步。
不过朝中人都听闻这二人关系甚好,芈颠没有自己上去, 而是把自家兄长推了出去。
此时芈启默默然回来, 芈颠往旁了一步,给他让了位置,两人并肩而站, 望了那边。
无言片刻,芈启看着芈颠,道:“大王和客卿……”
芈颠却摇头, 提醒道:“还是莫要多言。”
“你不会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吧?”芈启咬牙切齿。
芈颠没有答他,只是嘴角噙笑, 意味不明。
芈启:“……”
那边两人全然没有注意他人的意思。
好一阵,秦政心里的地覆天翻好歹是缓过来,将面上一塌糊涂囫囵就往嬴政身上擦。
“哎,”嬴政轻拍他,道:“衣裳可不干净。”
迎着暴雨赶路,嬴政身上可不止雨,还有一路泥泞与风尘。
秦政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尘土味,全然不在意,待擦干净,又不动了。
“都湿透了,”嬴政捞了他的几缕发,道:“再在此处待着,该会着凉。先回殿中去,让宫人热了水,去洗沐吧?”
秦政反手也捞了他的发,道:“你也湿透了。”
“是啊。”他回了一句。
“一同去?”秦政的声音混着很重的鼻音,揽他发的手放了下来,又搭去了他腰间。
“嗯?”嬴政初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反应过来,推辞道:“未免不合规矩。”
秦政却道:“寡人准许便是合了规矩。”
见他还没有答应的意思,秦政又补充道:“一同去,不许违令。”
方才还是征求意见,这话就是要求了。
嬴政最是厌恶旁人对他指令的语气,若是换个人,嬴政怎么也不会听。
可偏偏秦政不是什么旁人,又正逢他伤心,嬴政稍稍放低了些原则,顺了秦政的意,道:“也好。”
话音一落,秦政从他身上起来,想说那便回去吧。
可这样一动弹,方才伤到的右下肋骤疼。
伤时觉不出多疼,被雨水一浸染,方才走动牵扯,此时疼得厉害。
秦政皱了眉头,往那一摸,就是一手血。
赵姬的簪子摔在一旁,嬴政皱了眉头,问道:“她伤了你?”
秦政甩去手上的血,道:“嗯,无碍。”
他今日有些寡言,嬴政也就没有多问。
只是不多问,他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走向。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即使时间上大有不同,这该死的雷雨天还是如出一辙,连秦政也同样被伤到,甚至位置都差不多。
关于此事的细节嬴政不想去回忆,只是提醒道:“有伤莫要下水。”
赵姬下力不算太重,伤口只是痛了些,秦政浑然不觉得这点伤有什么:“无事,那也一同去。”
“没说不同去,”嬴政无奈,笑道:“先将伤处理好。”
“好。”秦政回完他,思及今日的残局还需处理,又召来芈启,吩咐道:“太后玺印应当还在宫中,去寻来。”
先前太后玺印丢失的消息,估计是和赵姬被挟持一起放出来的假消息。
既然赵姬亦参与了此事,那么玺印估计也未丢过。
而就在方才,嫪毐拿它调动了士卒,那领者见玺印而动,嫪毐必以玺印傍身,也就藏不去宫外。
芈启领命,正要走时,又想起嫪毐的尸身还未处理,问道:“大王,嫪毐该是如何处置?”
“碎了他,”秦政不想再在此人身上耗费时间,随口敷衍:“血肉抛去荒野喂兽禽,留下的骨碾碎,铺洒去闹市,遭万人践踏。”
芈启打了个寒噤,默默想着,洒去骨粉的那条街,他是不会想再踏足了。
待他去后,秦政转而问芈颠:“长安君如何了?”
芈颠方才一直在场上,也不知成蟜到底如何了,立刻就遣了人去问。
倒是嬴政在一旁问:“他有何事?”
在他的世界里,嫪毐叛乱之时,成蟜已经死去一年了。
此世时间早了几年,嫪毐无权,倒是让他二人蛇鼠一窝联合了起来。
方才未看见他,嬴政还以为秦政已然将他捉拿,看来并不是如此。
“他为寡人挡了毒箭,中毒昏了过去。”秦政对此事颇为不解,与他说的语气也稍显了困惑。
“挡箭?”嬴政问。
他一时不解成蟜的行为。
他们之间可没这样厚重的情分。
况且,嬴政还怀疑今日之事有他的参与,他应当是恨不得秦政死才对,又怎么会如此舍命来救?
或许是见事不成,干脆卖个人情。
想到此,嬴政略过了此事。
恰巧派去的人来报,道:“长安君已无大碍,只是伤势过重,昏死了过去。”
未醒更好,未醒,就方便去查探。
秦政听完,对芈颠道:“去查他联合嫪毐谋逆的罪证。”
他方才问成蟜如何,芈颠还以为他是关心,未曾想到,成蟜为他又是挡箭又是受重伤,秦政毫不动容,反而转头就要查。
他们的大王可真是一点苦肉计都不吃。
“另外,守好雍宫,”已然过了子时,秦政不打算今日就赶回咸阳,下令道:“今日修整,明日返程。”
说罢,秦政牵了嬴政的手,便往殿中去,末了,又与他添了一句,道:“没有传令,莫要随意打扰。”
芈颠领了令,本是要走的,余光中却看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和方才芈启一样,他默然在了原地。
这两人真是相当不对劲。
他与芈启身处权力中心,自是早就听过些传言。
今日看来,这传言对又不对。
两个人关系是不简单,不过客卿对于大王绝不是什么玩物。
相反,大王这个样子,明明是喜欢得很。
不过客卿的样子就不像是喜欢了,明明年纪也轻,可对于大王,他莫名看出些照顾的态度来。
他看不明白,却也觉得,客卿这种态度,是不会轻易对大王生出喜欢的。
他是楚王的孩子,在秦国为官,不是来在意这些的。
只不过这位年纪轻轻的秦王目空一切,自持应有尽有,若是独独情爱之上吃瘪,他还挺希望看到的。
那可是精彩得很。
想到这,他淡然一笑,领了军士便离开了此处。
那边秦政二人入殿,传太医来为秦政处理了伤,再待水热好,两人便一同去洗沐。
雍宫的澡池未有咸阳宫大,但只他二人,在其中还是绰绰有余。
秦政不能下水,褪了湿透的衣衫,在下身围了布巾就在池缘坐下,嬴政则褪尽了衣裳入池。
他脱得毫无负担,却在褪衣时,见秦政偏了头,一直等听到他入水声,这才转了回来。
明明是他说的一同洗沐,真一起来了,反而还是他颇为含蓄。
两个人都是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嬴政觉得好笑。
还用布巾围住,简直多此一举,他又不是没看过。
虽说秦政不知道就是了。
但秦政的身体他了如指掌,无论是什么样,还是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他都知道。
池水氤氲,一阵阵升起热气,秦政坐在一边,划拉着水面,一时安静得厉害,只余了那划水声。
嬴政方想找个话题,秦政就问他:“有话想说吗?”
“有,”他回道:“良多。”
“寡人亦是,”秦政说完,在千万话语中挑了一个起头,问道:“留给你的那百人呢?”
宫墙外有军士驻守,嬴政带的人未能随意入内,同他入宫的只有那名百将。
嬴政于是回他:“留在宫外。”
“你这样聪明,”秦政波动水面的动作停了,低头看他,道:“应该不会猜不到寡人的意思。”
嬴政自是猜到了,在咸阳领到这百人之军时,就已然知道了。
秦政在准备好一切后,还顺带算计了一下他。
此次秦政的行动是机密,他既然能来,就代表着他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此事。
要么就是他在城外有训练有素的眼线,要么就是他的未卜先知起了作用。
无论是哪种情况,秦政都有以此质问他的理由。
他来雍城,其实是将自己放在了被动的位置。
不过即使是知道这一点,嬴政还是选择来了。
好好养了秦政这么久,总不能让上辈子伤他至深的东西再伤秦政个彻底。
虽未来得及阻止,好歹是有个安慰。
不必像他一样,后来在雨中枯站,直至雨停风歇,独自拖着倦体回殿,在冷透了的雍宫被噩梦折磨,彻夜难眠。
“你明明知道,却还是来了。”秦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凑了过来。
嬴政的发自下水前散了个彻底,此时浸在水中,打湿了,胡乱披散在背上,有几缕却不听话,跑去了前身。
秦政的视线停去那几缕发,想去帮他捞到身后,伸手到一半,却转而抚了他的脸,俯身道:“为什么来?”
他指尖湿气轻触了他的脸,分明是意有所指:“难道仅仅是挂心寡人?”
第055章 乱
两人离得本就不远, 他这样一俯身,就更是近在咫尺。
嬴政仰了脸,水气蒸腾, 只见秦政眼神晦暗,他有些看不清其间情绪。
秦政这样问,嬴政却没有正面答。
总不能真说仅仅是为你而来。
反而问他, 道:“臣也有一问,大王为何给臣留那百人呢?”
“当然是让你驰援雍城。”秦政的手移去了他的唇角。
“驰援?”嬴政可不觉得他说了实话,道:“臣到的时候, 雍宫事态已然尽数在大王掌控之中。”
他话间多了几分调笑,反问:“何来的驰援?”
他一笑,秦政的手也跟着动,稍稍往下了一点, 就触及了那一处软。
秦政感受到他唇上沾了水气,此时带了些湿。
“难免会有寡人防不住的事。”秦政眼睫轻眨, 藏在乌黑眼睫后的双眼直看了他带着笑意的唇。
“臣来雍城, 对于当初尚在咸阳的大王来说只是一种可能,”嬴政未有在意他的手, 也不知他这副样子惹得秦政心乱, 自顾自道:“大王可不会将己身安危赌在一人手里。”
“这百人在大王的计划中并没有作用,”嬴政轻易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明白,道:“大王只是想到了臣可能会来, 就留了这一百人与臣随行。”
“为什么呢?”嬴政问他。
秦政没答,或者说根本没有听,当下注意力全然在手上传来的触感, 不自觉地,他想伸了手指进去掰开他的唇齿。
嬴政稍稍避开了他愈来愈过分的手, 继而道:“难道是想到此番雍城叛乱,怕城外有伏兵,又怕臣来时路上遇到?”
“为什么会想到这点?”嬴政问他:“难道仅仅是挂心啊?”
问题被以同样的形式抛回来,秦政却没有像他一般避而不谈,而是承认道:“是又怎样?”
嬴政没想到他这性子居然会直截了当地承认,迟疑一阵,答道:“那多谢大王?”
说着再度躲开秦政来揉他下唇的手。
“拿什么谢?”秦政不让他躲,掰了他的下颚,强迫他仰头看。
嬴政:“……”
迁就也要有个度,这小崽子简直得寸进尺。
这样被秦政强迫抬首,嬴政的脖颈瞬间就暴露在秦政面前,可比起这段曲线,秦政还是更为中意他面上红唇。
纵然觉得不应该就在今日捅破心思,可秦政今日很累。
累到不想顾及这样多。
都未经思考,他俯身便吻了下去。
嬴政一躲再躲,本是迁就,却彻底被他抬下颚这极具侵略性的动作惹得忍无可忍,在他倾身过来的一刻,打开他的手,往一旁去,道:“做什么呢。”
秦政吻了个空,顿了一两秒,而后舀了水,就往脸上浇去。
可池水温热,却是全然不能醒神。
自他到来的那一刻起,秦政的心便很乱。
感情与理智交杂,将他缠得头昏脑胀。
“你还未答寡人的问题。”秦政冷静片刻,问道:“为什么来?”
即使内心早已有答案,可无论如何,秦政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既然他已然承认,嬴政也说得毫无负担,道:“为了大王来。”
秦政默了片刻,将这话逐字逐句拆了,简直是要细细咀嚼后吞入腹中。
就算他今后不答应,此句话也已经秦政当作了表明心意。
那划水声又起来,秦政心情忽而好了些许。
“说吧,”秦政问他,道:“怎么知道寡人来了雍城。”
这回轮到嬴政沉默了。
无论哪种说法,都是对他的不利,他需要权衡。
见他默然以对,秦政道:“不来,就少了这么些麻烦了,不是吗?”
“是啊。”嬴政道。
他不来,秦政对他留的这一手就会落空。
来雍城,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利益。
“那能怎样呢,”嬴政对自己的选择也很无奈,道:“总不能知道了,还独留大王一人在雍城。”
秦政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的神情,秦政知道他没有撒谎。
无关其他,崇苏抛去了己身的利益,独独为了他本身来了。
其实秦政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秦政才那样动心。
如今再亲耳听到一遍,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之心非磐石,经由过山峦的春风暖意,那番爱意如焚山之势烧起,他抵挡不住。
经此一次,秦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了。
或许他和赵姬是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他也没什么安全感。
他不想去全身心为一个人付出,他也不喜背叛,他不想去面对这些风险,所以他在意识到真心喜欢的那一刻会选择退却。
既然小心翼翼是她那个下场,秦政想,不如迈出这一步,选择去全然掌控。
反正他有这个权力与能力。
就算他不喜欢又怎样,世间婚娶,真的两情相悦又有多少。
先得到了再说。
反正他有办法能困住他。
至于他是否要走。
秦政给过他机会了。
无论是远离的这两年,还是此次前来雍城,都是他的机会。
无论是哪一次,只要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两人都会止步于君臣。
既然此次来了,将他的心夺了个彻底,从今往后,就休要再想走。
那边嬴政洗沐好,见他没再问,干脆是避而不答,暂时绾了湿漉漉的发,就想要上到池沿。
在秦政的强烈要求之下,嬴政还是围上了里衣。
之后,他过到秦政身边来,方要叫人来帮秦政擦拭上身,秦政却阻了他的动作,道:“你来帮寡人擦。”
说完就递了拧了半干的布巾给他。
嬴政哪帮人擦过身子,一时没有接。
秦政眯了眸子看他,道:“不愿意?”
那自是不怎么愿意的。
嬴政在心里道。
不过……
罢了。
嬴政抬手接过了布巾,示意他转过身来。
今日秦政颇为无理取闹,考虑到今日之事特殊,嬴政还是由了他。
只凭着些从前小仆服侍他的记忆,他从秦政左肩开始,一点点往下。
他擦得慢,秦政半靠了在他的怀里,四周一时静谧非常,只余了澡池中滴滴水落声。
良久,秦政在他怀里轻眨了眼,忽而无由头地问了一句:“你会怕吗?”
嬴政并没有理解他话间意思,问:“为何这样问?”
“方才,她与寡人说,”秦政顿了一下,将赵姬的语句稍稍改了,与他道:“对寡人好的人,都不得好死。”
嬴政知道这个她是指代赵姬。
这样的话嬴政也听过,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空言罢了。
话间,他手中的帕擦到了秦政胸膛前,秦政引着他的手避开了两处地方,而后道:“还说,寡人这样的人,下不了黄泉。”
这尽是赵姬气急而出的一些妄言,嬴政反驳道:“大王应当升入天道与众神为伴,本就不会下黄泉。”
秦政却没听,自顾自道:“若她所说都会应验,你再这样待在寡人身边,寡人要把你一起抓走,要你也一起。”
说了这样多,怕是就为了引这一句话,嬴政与他玩笑:“如若臣现在说走,大王会放臣走吗?”
秦政摇头。
“若是你想走,今日就不该来。”秦政将方才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不来,秦政自然就会放过他。
这可是他自己选的。
“那又何必问,”嬴政丝毫没有察觉秦政今夜想了如此多,只是照常答他,道:“不走就是了。”
他还不想离开秦国的权力中心呢。
“怕不怕?”秦政又问。
“怕什么怕。”嬴政否决。
问已然死过一次的人这个问题,嬴政当然不怕。
一句诅咒而已,从前盼着他死,甚至直接刺杀到他面前的人数不胜数,他早就不会纠结徘徊于这样的恶语。
“真的不怕?”秦政单单顺着这一点与他说,道:“若是应验,那我们二人就只能结伴,做世间的孤魂野鬼。”
嬴政觉得他今夜有些固执,笑道:“大王多想了,只是空言,莫要当真。”
就算当真,赵姬的话应验了又如何,他们二人怎么也不会做孤魂野鬼。
上不入青天,下不入黄泉,他们还有人间。
人间的皇陵,本就是死后的归所。
皇陵事死如事生,在皇陵中,秦政有他与江山作陪。
千年万岁,都不会孤单。
只是这样想来,忆及从前,在某种程度上,赵姬对他的诅咒好似真的应验。
前世,他自认功过三皇,德高五帝,经由泰山封禅,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在死后借骊山陵升入天界,与众神相伴。
却不尽然。
他死后,没有见到神明,也没有下黄泉,更没有好好在皇陵待着。
哪种可能都未发生,他居然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遇到了秦政。
他看着半靠在他身上的秦政,心想,或许这是独属于他和秦政之间的因果。
秦政没在他面前说赵姬的原话,经由提起,那段尘封的伤疤裂开了小口,砸出了一句。
“你这样的人,活到最后,地下黄泉都收不了你!”
时过经年,嬴政在此刻找到了对答的答案。
是啊,地下黄泉收不了他。
所以他来到秦政身边了。
第056章 吻
“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 ”秦政接了嬴政的最后一句话,道:“是你是否愿意?”
不知为何,秦政今日总问些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在他身上寻取着什么。
是什么呢?
“愿不愿意跟寡人一起?”秦政轻声道。
这样问了大半天,秦政就压根没打算给他不愿意的选择,嬴政还能怎么答, 顺了他的意思,道:“嗯,愿意。”
秦政闻言神色微动, 唇边笑意扬起:“好,你答应了的。”
“?”嬴政从中觉出了些不对劲。
这个对话,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其他意味。
总觉得秦政要他答应的不止是现今所说。
也是这时,他动了又停的动作继续, 也终于是慢慢为秦政擦拭完了上身。
接着,秦政自行接过了布巾, 与他道:“寡人自己来。”
又瞧了他未干的发, 道:“传人来为你梳发吧。”
嬴政发间垂的水早就将换好的里衣打了湿,只是这里暖和, 他并未觉出冷来, 也就一直未急着换。
待唤了人来,嬴政打算就在此处干发,而后再换一件里衣。
可秦政不让他在这继续待着, 道:“一会干了发,就去寡人殿中歇着吧。”
嬴政方才草草扎在身后的发被上来的小仆分了开来,其中一人拿密梳往下梳水, 另一人用干帕擦拭。
听秦政这一句,嬴政觉得他莫名其妙, 他要休息自然是回自己的住所,为何要去他殿中?
他自是拒绝,言语间却又没有直接点出,而是道:“如此这般,未免不妥。”
“有何不妥?”秦政将用来镇住臣子与叛贼的话拿出来对他说,道:“寡人的话不许不听。”
“该听的是政令,”嬴政完全不吃他这一招,反驳道:“可不是陪大王睡觉。”
说着又提醒他:“大王,可知年岁几何了?”
少时同睡也就罢了,再过两年,他就到了及冠的年岁,离婚娶估计也不远,再同睡成何体统。
可不能再这样任性。
“关年岁何事,”秦政道:“要你多陪陪寡人也不行?”
“不行,多陪也不等于要同睡。”嬴政还是拒绝。
“好吧。”秦政道。
这样容易就被说服了?
嬴政直觉没有这样简单。
果然,下一秒,秦政就道:“你不去的话。”
他歪头来看嬴政,道:“那寡人就去寻你了。”
他这话说得状若无意,实则是另一种意味的强迫。
嬴政如今作为崇苏,身份是臣,虽表面上官位没有芈启二人高,但雍宫到底只是暂住,同为臣子,他今夜会与他们在同一片地方住下。
秦政若是直接去,当着那样多人面进他屋子,若是还彻夜不出,有理也说不清。
忽而一道雷鸣,方才歇去的雨水又从天而降,凉风砸向门楣,两个人却在一片暖意中对视。
气氛就这样僵住了。
秦政犟,嬴政更是。
越是强迫,他越是不答应,当即沉了嗓音,道:“不去,大王想来便来吧。”
再怎么样,秦政上门来,也还是他先无理取闹。
大不了秦政来他就走,量秦政能跟到何时。
秦政听出他的情绪不快,换了种方式,当即闷了声:“真的不答应?”
“还能有假?”嬴政没什么好气。
“真的吗?”他又问。
“真的。”嬴政的发擦了个半干,起身想去换里衣。
秦政却拉住了他的袖子,问道:“只今日也不行?”
“哪日都不行。”嬴政道。
秦政声音中稍显了些失落,道:“可今日没有人在身边,寡人睡不着。”
“那大王去寻他人吧。”嬴政几尽毫不留情。
秦政由着他的袖,慢慢将他拽下来,道:“没有他人,只有你。”
“寡人放在心里珍视的人,有一个对于寡人来说,已然死去,”秦政抱住了他,缓声道:“独余你了。”
嬴政:“……”
纵然方才极为抗拒,嬴政还是被他这一句话说动了。
他来这边,本就是为了让秦政不要太过心伤,若是不陪他到底,还断然拒绝,岂不是违了初衷吗?
犹豫片刻,最终,他还是答应:“……仅此一日。”
而此时,在嬴政看不见的地方,秦政倚在他肩上,面上全然没有话间的可怜气息,反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秦政算是彻底将他吃软不吃硬的特性摸了个彻底。
这个瞬间,他忽然改了想法。
他不想与他表明心意,秦政要他自己意识到。
既然是猎物,比起囫囵吞入腹中,他更想慢慢把玩,以此好好观察他的反应。
秦政想看他若是对这份感情有所察觉,究竟会是何种反应,又会怎样应对。
“好啊,”秦政说话的尾音又扬起来,说着便放开了他,道:“那你先去寝殿。”
“嗯。”嬴政答应他一声,复而起身,换了身干爽里衣,就由人领了朝秦政寝殿去。
待真正躺到殿中专属秦政的宽敞卧床时,嬴政才深感上了贼船。
回想秦政方才的那番话,其间语气和神情,招术再明显不过,不就是两人幼时惯用的?
面上装装可怜,指不定心里想的什么。
本是以前拿来骗他人用的,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也吃了这一套。
躺在此处,嬴政百无聊赖,这床睡起来又颇为舒服,虽没有以前在咸阳宫的好,也算是勾起了些回忆,嬴政险些就睡死了过去。
想到秦政还没来,他强撑着等了一会。
可赶路的两日几尽未合眼,此刻又下着大雨,雨声催人困意,嬴政困得厉害,浅睡了一轮,又在感受到身旁凹陷时转醒。
是秦政掀了被褥钻了进来。
想着他一定也累,嬴政只道了一句:“熄了烛火便睡吧。”
而后又半睡不睡了过去,只留了一丝意识听着一旁秦政的动静。
秦政没答话,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分明没有困意,在微弱烛火映照中看了他好一会,忽而凑近,道:“如果寡人很想要一件东西,该是如何?”
听他声音,他还怪有精神,嬴政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懒懒道:“那便去拿来。”
秦政追问:“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吗?”
以后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得不到,嬴政在心里回他。
随后口头上敷衍了一下,道:“嗯,都可以。”
“好,寡人记住了。”秦政攥住了他的手,紧握着,又顺势挤入他的指缝,成了十指相扣。
欲望自眼底升腾,秦政牵着他的手放去了心口。
想要什么,那就拿来。
这可是他亲口教的。
还有,是他亲口所说,他愿意。
殿外起了风,窗并未有关严实,有风自窗沿缝隙挤入,携带着凉意进了殿中。
明烛晃了三两下,最终熄在了这阵风中。
恰巧,厚云蔽月,雷鸣将歇,二人被黑暗裹挟。
秦政忽而倾身吻了他一下。
吻得极轻,像是蜻蜓撩了水,一触即分。
又顺势往前抱住他,很好地掩去了这个吻。
“?”
嬴政猛然转醒。
“??!”
他猝然睁了眼,触目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怀里温热的体温昭示着秦政靠了过来。
秦政方才做了什么?
虽然极轻极轻,嬴政还是感觉到了唇上那湿热的气息。
吻?
如果可能,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觉错了这触感。
秦政这是做什么?
是不小心,还是……
若说统共有十分。
现今嬴政觉得有十二分不对劲。
直到此刻,今日秦政所有的反常都随着这股湿热好似有了答案。
回想他的种种靠近,次次带着的,都好似不是怎样单纯的目的。
这种情绪,嬴政从未在前世的自己身上见过。
不过他未有过,却不是没见过。
好歹活了那样久,他从不是看不出这种感情的人。
可他从没有想过会在现在的秦政身上感受到。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也就不用谈去注意。
这是……喜欢?
对象还是他?
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嬴政一连几问,把自己问了个方寸大乱。
下意识回抱他的同时,他带着些不可置信,缓声唤秦政:“大王?”
他还是想否决掉这种可能。
再怎么说,也太过荒谬了。
他和秦政可是同一个人。
他从不把自己当作及冠不久的孩子,在他的认知中,秦政与他根本不是同辈人。
他……
可这些秦政都不知道。
在秦政眼里,他就是一同长大的知交好友。
……可能现在不是当作知交好友了。
嬴政心更乱了。
秦政自那一瞬间后紧贴着他,自然感知到了他本放松睡着的身子忽而僵直成了一块铁板。
他定是察觉到了。
或许现在心里正兵荒马乱。
秦政跨出一步又立马退了一步,不等他再问,秦政就道:“寡人方才碰到了何处?”
“太暗了,寡人未有看清。”
他将这份感情闷在心里左右挣扎了两年,怎么也要崇苏也为他辗转反侧。
就让他去猜,这个吻到底是真心,还是无意。
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再进一步。
唇上秦政的温度消了去,听闻此言,嬴政方起的疑心作云散。
或者说,他强制这份疑心当了云散,勒令自己冷静下来,状若无事发生,道:“未有碰到。”
他扯了薄被,将两人好生盖住,轻声道:“睡吧。”
虽是这样说,方才被秦政扰乱的心,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直到大雨势头弱了下来,雨水的气息顺着方才风进来的缝隙钻入,秦政在他怀里睡去,他才重新起了些困意。
在睡去的前一刻,嬴政感受到被他牵着的手,还被秦政贴在心房前。
嬴政忽而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了。
或者说,早已变了。
第057章 政
次日, 嬴政醒了大早,一经醒来,首先就将窝在他怀里的秦政扒拉开。
纵然是春日, 也已经是进了末尾,两人紧拥着睡,还是添了几分不该有的闷热。
何况……
嬴政还是觉得他十分不对劲。
秦政揽着人睡得正熟, 察觉到手间一空,当下转醒,趁着人还没下床前, 伸手牵住了他。
“时辰尚早,大王再休息会?”嬴政推他。
秦政没答话,自顾自将他拖了过去,继而揽住他的腰, 又是半梦半醒。
嬴政:“……”
他忽而这样缠人,嬴政心底的那股异样更甚, 也越是想脱身。
还没等他开口, 秦政与他道:“寡人有些许难受。”
这话倒不是故意骗他,今日一醒, 秦政头脑不甚清明, 方才去拉他的那一阵动弹就觉得头晕。
嬴政探他颈侧温度,发觉确实有些烫人,心道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从前他淋了一身雨, 又在宫中枯坐,这才惹了凉,此世明明立即就拉他去热浴, 怎么还是免不了这一遭。
思及秦政回来得晚,嬴政多问了一句:“昨夜洗沐回来, 大王在殿外吹了凉风?”
“嗯。”秦政懒懒道。
这该是因由了,嬴政无奈得很,问:“为何?在想太后的事?”
“不,”秦政摇头,攀着他起来,道:“想起了一件重要之物。”
紧接着问他:“可还记得这里有何物?”
既然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嬴政猜是与自己有关,稍一思索,道:“大王当初的赠礼?”
“嗯。”秦政忍着那点不适,指着外屋的桌案,与他道:“寡人昨夜去取了来。”
这是小事,派仆从去便是,嬴政并不觉得他会因此在外久站而惹了凉。
定还有些玄机。
他将桌案上剑盒取来,又回到床榻边,当着秦政的面打开来。
秦政盘坐着,此时以手撑面,本有的不适暂时被他压下,此时是好整以暇,与他道:“看看有何不一样?”
入目还是当初那把精致的剑,可只消一眼,嬴政就看出了是何处不一样。
原本玄黑平整的剑鞘上多了一个字。
一个旁人绝不敢乱用的字。
政。
嬴政简直无言,半晌,扯了嘴角问:“大王这是要收回此剑?”
“寡人可没有这样说,”秦政给出了解释:“这是寡人赠与你的,自是要有些证明。”
胡扯。
嬴政在心里答他。
他赐给臣子的物件数不胜数,若是每件都要刻上他的名号,以后人人手中都得有一件刻有政的物事。
而且,看这字迹,分明是秦政亲自写了形,再叫人在剑鞘上完工。
秦政分明是故意的。
他道:“臣可没有听闻大王此前有这种习惯。”
“的确没有,”秦政莞尔道:“独你一份。”
“你该谢恩。”
嬴政回了他一声冷笑。
赠给他的剑,却在剑上刻上他的名。
日后若要佩戴,明晃晃剑鞘上当权者的名,还仅仅独他一份,又让旁人怎么看。
这算什么?
先从他的身旁物开始刻下专属他的痕迹?
真是荒谬。
嬴政并不喜他赠礼的方式。
他惯为施恩者,又怎么会去谢秦政这所谓的恩。
再者,政,本是他的名字。
一如昨日在浴池,两人之间的氛围再度僵住。
仍旧是秦政先开口:“不喜欢吗?”
他话间又添上了昨日那般的委屈:“枉费寡人昨日特意跑一趟,还惹得一身不适。”
嬴政不吃他这如出一辙的招数,道:“剑本可随身佩带,这样一来,却是只能置于剑架染尘。”
“你可以不带它,”秦政知道他不愿惹来非议,却也不急这一时:“但若让寡人看到染尘,剑上有多少尘土,你就要受多少罚。”
方才说恩如今说罚,嬴政生生按下心中的窜出的火,懒得和他再掰扯,道:“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大王还是快些唤人来为大王更衣。”
“不急,”秦政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剑,道:“还有一事。”
“何事?”嬴政扫他一眼。
秦政未作回答,而是俯身过来遮他的眼,嬴政不想配合他,抬手就想将他的手别开。
也就是此时,他的视线有一瞬被遮挡住。
秦政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嬴政感觉到一阵风扫了过来。
他躲的速度快,可秦政的速度同他一样快。
嬴政只觉得唇上一凉。
猝然睁目,就见那剑贴到了眼前。
剑随着秦政的动作有些出鞘,侧锋闪着晨日清澈的光,露出的剑身两侧分别印着他二人的身影,如同互为镜影。
秦政将剑鞘按到了他唇边。
而他吻的方好是那秦政亲笔。
政。
下一刻,嬴政打落了这把剑。
剑身连同剑鞘滚去了床边空地,滚上了不知多少尘土。
秦政任由它滚落,转而笑看他:“寡人才说完莫要让它染尘,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嬴政压根不理他。
他觉得秦政玩笑得实在过界。
兀地,他眸色深深,冷声道:“可玩够了?”
“没有。”秦政笑意盈盈。
嬴政从未觉得自己的笑脸如此地招人厌,险些连称呼都忘了唤:“你……”
也恰在此时,屋外有人敲响了门。
芈启在外喊人,道:“大王,膳房已备好早膳,大王可要用早膳?”
屋中两人一时停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嬴政示意秦政回话,秦政偏不答,倒头去床榻,道:“寡人头晕。”
“……”嬴政今日给他气了够呛,也不愿在此多待,转头就走。
开了殿门,刚好就与芈启打了个照面。
芈启:“?”
还不等他问客卿为何在此处,嬴政一副冷面色,与他道:“大王身体抱恙,昌平君早些为大王唤太医。”
说完,抬步就离了秦政殿中。
留下芈启一人在殿外凌乱,不待他理清些其中因由,就被秦政召进殿内。
只见秦政坐在里屋,没有半分不适的模样,反而是拿了布巾在擦拭一把剑。
“成蟜如何了?”秦政问。
芈启之所以不派侍从,而是亲自来这边唤他,正是为了此事,道:“回大王,长安君的伤虽不至于要了命,但还是要尽快回咸阳。据太医说是伤得太重,还需用上好的药草。”
先前秦政的打算是明日再回咸阳,如今看来,还需提前。
毕竟是在明面上为他挡了箭,若是拖着不回咸阳,拖出个好歹来,又成了他薄情寡义。
思及方才气愤离去的崇苏,秦政倒也觉得提前回咸阳没什么不妥。
正好缺一个机会哄人。
“联合谋逆的证据呢?”秦政又问。
芈启答:“回大王,暂未查出什么可以定罪的证据。”
“抹得还真干净。”秦政擦完剑,又捡了一旁的剑鞘。
芈启平日眼尖,一下就看到剑鞘上的政字。
没想到大王还有给自己的剑刻字的习惯。
“留人在雍城继续查探,”秦政又道:“午后启程回咸阳。”
芈启得令,走前,思及方才离去的客卿,还是提了一句:“听闻大王身体不适。”
“嗯,”方才那样玩闹了一阵,秦政倒也觉得没有再那样难受,不过总归是不能这样拖着,遂与他道:“召太医来。”
太医只开了药嘱咐他服下,而秦政一向不怎么会生病,这点不适喝下药后,也很快没了踪影。
他并不在意这点状况,倒是摔门而去的崇苏,今天半日下来,都不见他的踪影。
他还在雍城,崇苏应是不会立即就回咸阳。
本是想好好给他赠剑,哪曾想有点没收住,彻底把人惹急了。
但这也是他对崇苏底线的试探。
从前秦政就觉得他心气高,不曾想会这样高,好似一点权压都忍受不了。
这怎么行,秦政不喜他这份过高的心气。
虽他一向对崇苏特殊,但他是当权者,就算崇苏不作为其他什么,仅作为臣子,也该对王权有足够的畏心。
不过,这倒是有趣。
秦政想一步步攻克这份心气,直到他彻底归自己所有。
午后,回咸阳的仪仗备好,众人踏上了返程。
就在队伍将行之时,秦政令人去召来队中的崇苏。
嬴政对今早之事还有气,怎么也不肯轻易去。
奈何秦政不等来他,就不肯下令动步,渐渐地,整个仪仗都开始投来注目,被逼无奈,嬴政最终进去了他的车乘内。
却也只肯在车帘前驻足,不与秦政说哪怕一句话。
“马车晃得厉害,你何必在那处待着?”秦政牵他过来。
嬴政反问他:“大王又何必执意为难?”
秦政否认道:“寡人何处为难?”
今早秦政赠的剑此时被放在他手旁,嬴政懒得回他,只扫了一眼,让他自己意会。
“寡人今晨身体不适,被病体缠得昏沉,是有些不讲理,”秦政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拉他过来在身旁坐下,道:“客卿莫要追究。”
嬴政还是没有答话。
他并不打算在此点上一直与秦政过不去,放在往常,秦政与他说几句软话,他也就当他孩子心性,此事就此揭过。
让他大为生气的是秦政接连的行为。
又是昨日不知是否是吻的亲近,又是今日早晨不断地越界,他不得不怀疑秦政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从前他们的关系向来都是他在其中主导。
现今属实是失控。
说来也巧,秦政两次对他态度的转变,一次没有因由的远离,一次没有因由的接近,都是雍城一行后。
也不知这雍城是有什么奇效。
嬴政斟酌了话语,打算不在此纠结什么,而是先试他的想法,道:“大王仅有两年及冠,平日莫要再这样无理取闹。”
不同从前,秦政并没有顺着他,而是问:“为何要提及及冠?”
他这样问正合嬴政的意,接着道:“男子及冠之时,是该娶妻。”
“那又如何?”秦政问。
“不如何,在意中人面前若是还无理取闹,可是会适得其反,”嬴政并不挑明话间意思,话锋一转:“大王可有中意之人?”
秦政不打算先说,反问道:“你呢?”
嬴政道:“未有。”
“喔。”秦政等着他问回来。
偏偏嬴政不如他的意:“婚娶若是你情我愿最好,不过,世间情爱大多不是两情相悦,若是单相思,一部分人会执意追寻,一部分选择放弃。”
秦政赞同。
“可还有一些人,是否有中意之人并不重要,婚娶是既定轨迹,按部就班即可。”
嬴政并没有过中意之人,自然是后者,道:“臣为后者。”
接着,还不等秦政说话,他换了种说法,道:“臣已然及冠两载有余,早该是婚娶的年……”
秦政的好声好气却在这一刻彻底结束。
他当即打断了嬴政的话:“你敢。”
第058章 参乘
“有何不敢?”嬴政根本没有让他的意思。
“此为私事, ”他质问道:“难道大王平日管国事还不够,还要顾及臣下的私事?”
“寡人……”
秦政欲说话,却被他生生打断:“大王手中的王权应以天下先, 如今六国未统,大王又在用王权做些什么?”
他仅仅是提婚娶,秦政的反应就这样大。
连这样的试探都防不住, 说他没有些别的心思,嬴政都不惜得再去骗自己。
但他也不觉得秦政对他的感情是真。
仅仅是昨日太过伤心,他们又有些情分, 两相对冲,这才让秦政起了些错觉。
应付一时心伤所用而已,哪有什么真情。
既然错了,嬴政就想帮他矫正回来:“方才所说的意中人, 身为国君,大王拥有的本就是世上多数人不能及, 失去这些无关紧要的又算什么?”
“并不算什么, ”秦政道:“但寡人既然中意,总归不能就这样放走, 想要的都可以去拿来, 无论何种手段。”
他凑近来,与嬴政道:“是你教寡人的。”
昨日说的话竟是用回到了他身上,嬴政恍悟了秦政昨日所有意味不明的话。
简直每句话都等着他跳进去。
“荒唐。”嬴政眉宇间再添了几分怒气。
秦政挑眉:“何处荒唐?”
“执着于情爱本就荒唐, ”嬴政此时深刻意会到了他从前任性时大臣的无奈,看着秦政仍旧是不知轻重的模样,忍着给他一脑瓜崩的火气, 耐心道:“臣昨日所说,意为大王将这份心用去攻天下, 而不是纠结这无用的情爱。”
秦政却问:“你可有见寡人重了情爱而轻了社稷?”
嬴政被他一噎。
这倒是没有。
“现今不会,往后也不会,”秦政道:“天下当然在一切之上,意中人与天下并不冲突,只要不过界,怎么就算荒唐?”
“大王也知道不能过界。”嬴政简直要被他气笑。
不论昨夜还是今晨,秦政出格的举动不知道做了多少。
让他们表面的君臣关系在一夜间踏在了不清不楚的边界,这还不算过界?
难道要等他登堂入室,宽衣解带,那才算过界?
“一时兴起也好,想寻个消遣也罢,”嬴政被他扰得头疼:“大王选错了人。”
既然他步步紧逼,那么嬴政也没了兴致对他好言相劝:“世上哪里来的那样多真心?太后犯的错就在眼前,大王难道不懂吗?”
秦政当然懂。
但他自觉选人的眼光要比赵姬好上不知多少。
也觉得,他并不会像赵姬那般做出无可挽回的蠢事。
他知道分寸。
“若是大王实在不讲情理,”嬴政意思却不在他,而是道:“那么也就别怪臣做出些什么出格之事。”
若是因为对秦政太好而惹出了这些麻烦,那么让他失望就好。
他最知道怎样惹怒秦政,一旦触及底线,什么样不该有的心思都该做了云散。
秦政任他说,好歹相知十年,他并不觉得崇苏能出格到哪里去。
“再者,”嬴政见他始终不答话,道:“臣此次日夜不歇赶来雍城,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为难?”
这话一出,秦政放在身旁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别的任他说,不论崇苏怎样劝他,秦政都可以当作耳旁风。
唯独这一句,经由秦政的理解,硬生生被他曲解成了委屈。
难得他在接连不断的说教中说了句软话,秦政自然听进了心里,也终于愿意站去他的角度想些问题。
对于他来说,自己忽而太过亲近好似是有些过分。
也终于是答了话:“此事是寡人不对。”
说着凑过去牵他,哄道:“客卿不要生气。”
嬴政:“……”
方才什么歪理都拿出来气他,认错倒是惜句少言。
他断然将秦政的手给扔开。
车外恰好途径山路,马车硌到石子,颠簸中,秦政又顺势靠了过来。
这次不止是牵手,而是直接贴到了他身上。
车厢并不算极为宽敞,颠簸间,嬴政自是躲不过去他的靠近。
秦政得了愿,揽着他的腰就不撒手,又顺势靠去他颈侧,把人抱了个严实,又道:“不许推开寡人。”
嬴政不理他,逮着他后衣领就想把他提起来。
“寡人很在意你。”秦政纹丝不动,又抱紧了几分。
推开几次未果,嬴政不想在车厢内闹出多大动静,最终放弃了推开他,道:“也不该是这样在意。”
“臣早就说过,大王所追寻的真心只有己身能给,为何又要执意追求?”
“什么时候说过?”秦政抬头看他。
嬴政言简意赅:“上回醉酒。”
秦政不怎么记得清了。
只是这样说过又如何?
这和意中人是一个道理,他既然如今有想要的,那就是要得到。
他没有答话,车厢也就静了下来。
秦政抱着他,一下下感受着他的心跳。
“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秦政道。
“什么话?”嬴政低头看他。
这对话,倒是和上次他醉酒有些像。
秦政则道:“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消遣。”
嬴政不觉得自己说错:“大王真的认得清其间心意吗?”
“很多时候自认为的不可替代,都仅仅是一时错觉。”
秦政道:“寡人当然认得……”
“再好好想想吧,”嬴政打断他:“且不说心意,就算是真心,就算能得到,大王当真以为可以排除万难?”
“何意?”
嬴政没有点明,却道:“宗室大臣的话,臣民的话,当真能一句都不听?”
秦政不说话了。
他确实可以任性,但这份任性不能不分场合,若是因为一己私欲在朝堂掀起风雨,实为不妥。
两人又静了下来。
直到此时,嬴政才去回抱他,轻声道:“有些事,还是要知分寸。”
“嗯。”秦政闷在他身上出了声。
说了这样久,总算是说了个透彻。
嬴政不免叹气。
他果然还是喜欢这样对他顺毛的秦政。
“你要收下寡人赠予你的剑。”秦政绕过了这个话题。
避开嬴政不喜欢的话,他自是温和许多,道:“此为大王赠的冠礼,臣自会收下。”
话间,他又看到那剑鞘上明晃晃的政字。
不论是字迹,还是名字,都与他从前无差。
就当原本就为他的剑吧。
今早被秦政那番轻薄被他强制忘去脑后。
只要他日后不再这样便好。
秦政又道:“今日你打落它寡人不予计较,但若当真放去剑架,可不许让它染尘。”
好歹是秦政用心准备,他自然不会看轻了去。
不染尘简单,专派一人为此剑养护就好。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大王昨夜疲累,今日又赶路回咸阳,”嬴政道:“可要再小憩片刻?”
“你亦是疲累,在此处歇息会?”秦政留他。
嬴政没有拒绝。
昨夜想的太多,确实没怎么睡好。
秦政于是松开他,从他身上滑下,慢慢滑到他腿边,终是枕在他身上,闭目小憩。
车外阳光正盛,虽有车帘作挡,但随着颠簸,总有光线透进。
一如当年在他身边,嬴政抬手覆了他的眼。
秦政却不像当年那样安分,睡前非要牵了他的袖,才是安然睡下。
此一行,三日下来走走歇歇,终于是到了咸阳。
秦政后两日并没有执意寻他过去,可还不等嬴政松口气,到咸阳时,秦政竟是下令先去崇府再回王宫。
在嬴政百般阻拦之下,秦政才决定让芈启芈颠带着成蟜先行回宫,而他私下带护卫去他府上。
嬴政不知他又犯什么毛病,回府路上一路无话,执意与他的车轿相距甚远。
等到了地方,秦政还未来得及掀帘下轿,府门便出来了人。
是为扶苏出来迎人。
自嬴政去了雍城,几日下来都没有消息,好不容易等了回来,扶苏听到小童来报,自然起身出府来迎。
不过眼前的景象倒是出乎意料。
扶苏看着车帘后的秦政大为意外,行过礼后,又看向站在一旁却没什么好脸色的嬴政,一时有些弄不清状况。
只让人大开了府门,静看两人要何时入府。
秦政本是想下轿,忽而又起了一问。
于是当着扶苏的面,秦政看向嬴政,问他:“你自小与寡人一同长大,在你心中,将寡人当作什么?”
嬴政本想答至交,可想起近来的二三事,又不想简单地这样回,而是微偏了头,示意他看扶苏。
秦政看去扶苏,看了一会,却不知嬴政是何意。
嬴政于是道:“他在臣心中是为至亲。”
“不过,虽是至亲,他却不在臣身边长大,”嬴政又看他:“反倒是大王,臣看着大王从孩提到如今。”
“这样看来,大王更像是至亲。”
他不确定秦政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抹消,只好一次次或明或暗地拒绝:“而因一些缘由,在臣心里,与其说是一同长大,倒不如说是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对于这样一个至亲,臣万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秦政反而勾起了一抹笑意:“好。”
嬴政:“?”
同样,在一旁听了半天不知何意,却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属实奇怪的扶苏:“?”
第059章 御前
秦政并未对他的笑做解释, 而是下了车轿,往府中去。
一边扶苏等他带人进去府门,这才凑近嬴政, 问他:“大王为何忽而来了府上?”
嬴政道:“不知。”
雍城一行后,秦政的行为他就摸不透了。
与其说摸不透,倒不如说不能理解。
不理解他的这份感情从何而来, 又究竟为何要纠缠到底。
入府后,秦政倒是没有再往嬴政这边贴,而是在府上四处转了一圈, 而后在后院驻足。
不仅如此,他身旁随行的护卫只余了两个在身旁,其余的在府中四处游览。
这样一来,显得倒不像是造访, 而是搜查。
嬴政估计他是在寻些他养私兵的痕迹。
他是怎样得到雍城的消息,此一点秦政并未理清。
而在手握一些证据前, 秦政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派人来他府上搜查, 且派人来,总会给他提前得了消息去。
返咸阳时正好在外, 秦政干脆借着拜访的由头来他府上, 这样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机会去掩饰什么。
那日没有回答清楚的问题,终于还是成了今日秦政登门的理由。
嬴政任他找, 就算他将这个宅院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查出什么。
他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府上自然不会存什么能让他察觉异样的物事。
扶苏也平日不会让死士聚于此处, 有召即来,无召则隐于城内。
唯一麻烦的是, 等秦政搜查完,该如何赶紧将他送回宫去。
秦政胡闹就罢了,他可不想在扶苏面前闹出什么事来。
在此消磨约是两刻钟,秦政的人总算聚拢了来,听他们的上报,并没什么结果。
秦政并没有多意外,也并未对此行做出任何解释,下令道:“起驾回宫。”
不等嬴政诧异他不再纠缠,秦政就道:“客卿与寡人一同回宫?”
嬴政回绝:“此处才是臣歇身之地。”
“寡人知道,”秦政道:“只是有些事要与客卿商议。”
嬴政一时没答。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事。
秦政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放心,是雍城之事。”
那他也不想去。
这几日下来是心力憔悴,嬴政道:“近日接连赶路,未有一日好歇,待明日朝会,臣自会入宫,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秦政听他这样说,果然没再为难:“也好。”
说罢,也就领了人离去。
经此两次,嬴政心下了然。
这接连两次松口,都是因为他将自己放去了弱势的一方。
只要在秦政心里他是在请求,那他自会下发准许。
嬴政更是觉得他不过是掌控欲作祟,不断纠缠只为看他服软。
毕竟难得有人像他这样与他相熟,还丝毫不惧他手中的王权。
嬴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烦人。
想着,那边家仆为他收拾了马乘,那把剑也被人呈上来交由嬴政。
平日剑架都是扶苏在摆弄,嬴政转手将剑给了扶苏,道:“此剑珍重,要让专人养护。”
扶苏接过来,看着那把剑,一眼便看到剑鞘上的字。
初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转念一想,如今他可是顶着假名在此世,总归不会去故意用这个字。
又想到他们方从雍城回来。
此世名为政,还能这样用这个字的,明显只有方才登门的秦王。
扶苏知道他们关系好,但这赠剑刻名,未免也太……
算了。
扶苏止住了想法,总归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特殊些是理所应当,总有他们的道理。
他还是不要想这样多。
安置好剑后,他又去找了嬴政。
前世雍城之事他知道得清楚,此世不知是否会有不同。
听他来问,嬴政略过了令他糟心的后段,其余尽数与他讲了个清楚,最后道:“除去本就参与其中的赵太后和韩系之人,怕是还有人藏于幕后。”
扶苏回想了整个战局,提出了蹊跷的一点,道:“嫪毐的那一队私兵?”
“是。”嬴政为他讲了些怪异之处。
那日从秦政房中出来,嬴政自己去查探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秦政下达了许可,他四处踏足都没有人阻拦,亦没有人回避他的问话。
这样一来,即使他当时未在场,一些消息亦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让他最觉蹊跷的是,嫪毐死前附近没有因厮杀而死的私兵。
按理说,嫪毐贴身带着的应是他借赵姬势力养的私兵,否则尽数让联合势力傍身,蠢材也知道事败那一刻就是死期。
既然如此,有人要来暗算嫪毐,他的私兵总归是要护主的,也就定然会有死伤。
然而并没有。
更为奇怪的是,这一队私兵在面临捉拿时并没有选择随主而去,而是乖乖下狱,之后的指认中,只咬死了主子是嫪毐。
胆敢叛乱不论因由,皆是夷三族,这些人不选择自尽让军方查不出身份,反而要留下认罪。
看上去更像是在做假证。
反正嫪毐已死,他们怎样说都是死无对证。
秦政本怀疑这队人或许是韩系的,但事后又查明,这队人供出的谋划此次叛乱的时间与成蟜返秦对不上。
在这之前,韩系并没有任何理由去与嫪毐联合。
那么是早有人有了此谋划。
嬴政与他说完这些,扶苏心中就有了猜测,问道:“楚系的人?”
“准确来说是华阳,”嬴政道:“她近年来势力旁落,秦王近来又揽权,她总归会有些动作。”
“但她应不会有什么谋乱的想法,她打的主意该是陷害,帮嫪毐养私兵,再等到合适的时机脱身,假意事发,给他扣上谋反的帽子,届时就能借秦王的手连带着赵姬一同拖累下去。”
扶苏接他的话:“这样一来,后宫势力也就没人能在她之上。”
不过她也是没想到,她做的这些准备,被韩系的人捡了个正着,也概是没想到,嫪毐将这支势力当作了他自己的,竟有这个胆子直接调用这只势力去谋乱。
扶苏又问:“此后昌平君和昌文君请去,也是为此事收场?”
嬴政点头。
这样的消息该要告诉秦政,听他的语间意思,他还未与秦政说过此事。
扶苏一问,嬴政却道:“我能看出的事,他自然也能看出,此事不必特意与他提。”
何况,这几日他连秦政的身都不想近,哪有机会去和他说这些。
想到这些,嬴政不免犯愁,又思及了什么,唤他:“扶苏。”
“嗯。”扶苏答应道。
这几日想不通的事,他正好缺个人问:“我从前是否执意追求过什么?不论何种手段,不论是否能得到,不论过程只看结果,可有这样的事或人?”
嬴政想了想,添道:“除去虚无缥缈的长生。”
忽而又想到一事,再添道:“韩非亦不算。”
赏识归赏识,当初攻韩却是迟早的事,不单单是为了他。
这样说下来,扶苏却还是道:“有。”
“哦?”嬴政问道:“是什么?”
扶苏一本正经,回道:“天下。”
嬴政微愣。
转而被他认真回答的模样逗乐,轻笑出声:“也是。”
“客卿为何忽而问这个?”扶苏觉得奇怪。
嬴政可不打算和他说具体,道:“没什么。”
算起来,他从前只对天下有过这样的执念。
要喜欢也是喜欢天下。
秦政喜欢一个对他好的朝臣算是什么。
糊涂得很。
次日朝会。
此次雍城叛乱,因为处理及时,并未生出大乱,秦政只简单提及,最后说了太后的去处。
不乏有大臣出来反对,秦政悉数不听,尽数压了下去。
闹到最后,是不欢而散。
他现在是听不进去任何关于赵姬的谏言。
嬴政全程没有说话,静看着场景重演。
会后,秦政也果然召他去了后殿。
昨日算是变相答应了他,何况在宫中,他总归是没办法逃走,只能去了秦政殿内。
待他在对面落座,秦政就道:“那日你几番查探,是该知道其中玄机了吧?”
算是他没食言,谈的果然是雍城之事。
他道:“是。”
秦政让人上了瓜果,又让人给他添了酒水:“你觉得,寡人该如何做?”
嬴政没动桌上的物事,也并未明说,只点道:“此为铲除各方势力,一揽大权的好时机。”
“寡人也这样想。”秦政见他不吃,自己吃了起来,却也没去碰酒,道:“你果然懂寡人。”
嬴政道:“能这样懂大王的不止是臣。”
“还有谁?”
他道:“蒙毅。”
当初常出入他身边,与他最是亲近的近臣非他莫属。
又道:“李斯也算。”
从前朝堂上多有反论,很多时候他不想多说,是李斯替他长篇大论说回去。
他这样说,秦政倒是想起了蒙恬近日独自前去了函谷关,蒙家两兄弟只留了蒙毅在咸阳。
既然他一个人,正好要他入宫来。
反正日后他上朝堂,秦政也是要器重的。
于是道:“那寡人便将蒙毅召入宫来,伴在左右。”
嬴政求之不得,道:“甚好。”
只要秦政不来纠缠他就行。
说完他,秦政又问:“可还记得嬴珞?”
嬴政回忆起了一副孩童的模样,道:“记得。”
此人太久未见,嬴政多想了会,也不免记起嬴珞出咸阳时秦政的年纪。
嬴政煞是怀念当年的小团子。
怎么好好的乖小孩长成了现在这般不讲理的样子?
秦政道:“寡人打算将他接回来。”
“嗯。”当初秦政给出了那枚玉佩,嬴政就知道会有这天。
其实给不给关系本不大,秦政想用他,随时召回都行。
这枚玉佩只是圈住嬴珞的手段罢了,他是嬴氏宗族,却又是被逐出咸阳,在外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
他身处囹圄,秦政就给他一丝希望。
不论他身处怎样的境地,落到最谷底,每每看到这玉佩,却又思及这样一线仅存的希望。
日日夜夜的念想中沉浮,到了真将他接回的一天,都不消费什么力气,让他拥有从前的待遇,此人自会死心塌地。
秦政接着道:“伯公年老,近来多病。”
嬴政几乎是猜到了他下句要说什么。
替他道:“只消将宗室领者换成大王的人,长久下来,宗室势力迟早是要握在大王手里。”
“是啊,”秦政却转了话锋:“也就不会有什么异样声音。”
这话就是在点他前几日的说辞了。
嬴政被他磨得快没了脾气,平静道:“何必在臣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
“此事寡人迟早要做,”秦政不觉得这单纯是为了他:“你不必觉得寡人仅仅是为了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在意归在意,你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
他倒不如不在意他,嬴政对他的话毫无波澜,道:“那自是极好的。”
秦政的话没停:“还有,寡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嬴政不想听:“仅仅隔了几日,又怎么会想清楚?”
秦政看他神色恹恹,知道就算说他自两年前就已然清楚明白,他也不会信。
既然这样……
秦政将他们面前的桌案移开了去。
“做什么?”嬴政见他靠过来,立马就起了身。
“别动,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秦政拉着他坐下。
接着道:“寡人确实有些不清楚。”
嬴政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一时兴起,怎么会清楚。
于是道:“大王明白这一点就好。”
接着就想脱身,道:“既然……”
话还没说完,秦政打断了他:“既然不清楚。”
他按住了嬴政的双手,二人距离渐进。
嬴政:“?”
他心中一时警铃大作。
而秦政终于靠到了近前。
鼻息交错间,秦政渐渐凑近了他的唇:“你让寡人再试一次,或许更能明白此心。”
第060章 心意
不等秦政再靠近, 嬴政推开了他。
“你不是想知道结果吗?”秦政被他推远了些,却也没放开控住他的手,道:“却又不答应, 这该如何是好?”
嬴政冷冷道:“若是能换来大王不再纠缠,臣自会答应。”
说着挣开他的手,道:“臣与大王说了那样多, 看来大王是一句都未入心。”
不仅不入心,还更加明目张胆。
这样直接索吻,简直连藏都不藏了。
那夜他果然是故意的。
嬴政前几日还会有气, 如今看着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道:“既然没有其他要事,臣该走了。”
秦政不让他走, 但也没有出口挽留,而是换了话说:“成蟜此次为寡人挡箭, 实为反常, 你可有看出些什么来?”
这怕是秦政此次雍城一行唯一困惑的事,可惜嬴政也并不清楚其中因由, 于是道:“且看他醒后会向大王寻些什么好处。”
“也好。”秦政稍一思索, 又道:“近来多有人来为赵太后求情,你说,寡人该松口吗?”
放在从前, 嬴政是松了口,最终让赵姬回了咸阳安度晚年。
秦政概也会如此,他如今烦恼, 也只是还未寻得松口的理由,于是道:“等至合适的时机, 大王心中自会有答案。”
他没说明白,秦政也没多问,此事确实只有他能做决断,谁来劝都不管用。
于是换了话说:“你今后除去朝会,每两日入宫一趟可好?”
即使知道概会是徒劳,嬴政还是拒绝:“不好。”
秦政就知道他不会答应,添道:“那让扶苏入宫来。”
嬴政听到扶苏的名字,不免一愣,问:“说他做什么?”
“没什么,他与蒙毅关系甚好,”秦政搬出来一个合理的借口,道:“寡人忙于政事,怕是常会忽视了蒙毅,让他二人作伴也好。”
虽是这么说,秦政明显是拿扶苏在威胁他。
嬴政知道他不会对扶苏做什么,但将人困在宫内,很多事会于他不利。
秦政不容他多考虑,道:“二选其一。”
“还能怎么选?”嬴政话间又含上了一丝怒气。
秦政就乐意见他吃瘪,道:“好,那你后日记得入宫。”
嬴政本不想再理他,沉默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何这样执意要臣入宫?”
秦政信口道:“想多见你啊。”
信他的话才算有鬼。
秦政并未在他宅院中查出什么,但又知道定有些蹊跷,估计是在借机多加监视。
再者,这样频繁的见面,嬴政不信他没藏什么歪心思。
他并不想一直这样被动,道:“后日暂且不算,从下次朝会后再行。”
秦政抬眼看他,方想反驳,就听他道:“事出突然,总要给些时间让臣好好想想吧?”
听出他话间好似有松口的意思,秦政的话拐了个弯:“也好。”
“你好好想,”秦政与他笑:“最好是能答应。”
嬴政无甚反应:“大王也想清楚,最好有合理的答案。”
秦政点头以示答应。
他早就想得不能再清楚,若真的想听,那么他随时都可以讲。
嬴政终于是出了宫。
后几日,他当真在府中好好想了一通。
细细思来,他越想越是觉得荒谬。
他从前也不喜欢男人啊。
还有,回忆起秦政近来的行径。
他可不记得他这样会耍无赖。
着实可恨。
这样想下来,却也一直没想通秦政究竟情从何起。
这几日之间的朝会,秦政也没再召他入宫,好似听了他的话,在认真思考此事。
很快便到了与秦政约定的前日,尽管百般抗拒,嬴政不得不去思考明日该怎样面对他。
即使知道一时妥协会于他而言更有益。
但到底是对着自己的脸,嬴政多少有些许不能轻易接受。
这日晚些时候,有消息递到了嬴政手上,说是西犬丘那处寻到了麃公的身影。
将此消息告知扶苏,扶苏颇为诧异。
他本觉此事可能会延上几月,没想到半月来就有了结果,赶忙道:“多谢父皇。”
说罢还是没忍住疑惑,问他:“为何会这样快?”
“原本是要些时日的,”嬴政也是无奈之举,道:“但近来有些事出乎意料,你扩充人马一事不能再拖。”
扶苏又问:“何事?”
自然是秦政的事。
他有预感,有了这份感情,秦政对他的掌控欲只会愈演愈烈,不在此时有动作,日后怕是来不及了。
这事当然不能和扶苏说,嬴政模糊道:“此事你不必关心。”
“嗯?”扶苏更加好奇,来了这边后,嬴政虽也不会事无巨细地与他说任何事,但此次一问,居然见他面上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
实为罕见。
好奇归好奇,扶苏没有轻易去问此事,而是道:“找得这样快,会不会留下些把柄?”
他模模糊糊能感觉到嬴政手下有一支成形的势力。
比如他从前问过嬴政,是否有必要去为那个编造的家族打造一些假象,以防秦政查不出什么来,更加生疑。
但嬴政却说他早已有对策。
加之此次。
嬴政选中的隗状和甘罗并未在朝堂站稳脚跟,可他还是能这样快地动用势力去查出麃公的下落。
想着,却听嬴政道:“不会。”
他没有细说,扶苏并没有追问,而是换了种方式:“父皇做的这些,是何时开始的?”
嬴政扫他一眼,见他是一脸好奇,似是丝毫没有察觉这次谈话间他将父皇叫了回去。
“在此世的时光都不是虚度,”嬴政还是没有说清楚,道:“在他身边的三年也不例外。”
话间并没有纠正扶苏,嘴上的习惯改不过来就算了,只要扶苏不执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也不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就行。
秦政是越长越不听话,一经对比,嬴政越来越觉得扶苏乖得顺心。
“喔。”扶苏答应道。
这话里的意思,是他当年在蒙府培养这一支队伍时,嬴政在宫中也并未闲着。
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秦政眼皮底下做这些的。
嬴政又道:“明日我要入宫一趟。”
“明日?”扶苏问:“可明日并没有朝会。”
“是啊,”嬴政叹了一声:“秦王他无理取闹。”
他与扶苏说今后的状况:“不仅如此,我之后每两日都得入宫。”
扶苏意外道:“这都像要住去宫中。”
我不去住,那就是你去了。
嬴政在心中道。
转而回了他的话:“如若可以,他肯定是希望我一直住在宫里。”
扶苏今日好似一直在问话:“为何?”
“因为他看上了天上的鹰,可鹰并不能轻易驯服,靠得太近,还容易叫鹰的利爪弄伤,”不能说得太直白,嬴政为他做了个比喻:“如若折断羽翼,磨去了利爪,乖乖待在他造的笼里,那样他才会高兴。”
扶苏似懂非懂。
嬴政看他听了一脸懵懂,不免好笑:“不必在意,此事顺其自然就好。”
即使不懂其间意,扶苏还是答应:“好。”
第二日。
嬴政如约去到了秦政殿上。
一路畅通无阻,只有近了内殿,才有人进去通报。
也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入了殿内。
秦政本是埋在一堆竹简后,见他来,从中抬了头,让他来身边坐下。
在扶苏面前是云淡风轻,真见到了,嬴政还是头疼。
也不说话,就这样坐去了他身边。
秦政顺势就躺下来了,将他的腿当作了靠枕。
接着打开一卷竹简,道:“近日蒙将军攻魏连战连捷。”
嬴政回:“嗯。”
“但诸国有联合之势。”
嬴政再回:“嗯。”
秦政瘪了嘴,道:“你怎么这样冷淡。”
说到底是被他强迫着来,话都没说两句,他先不乐意了,嬴政嘴角抽了抽,道:“大王要臣怎样?”
秦政也没说具体,而是道:“像从前那样。”
嬴政又问:“那也得先回复到从前的关系,如今是算什么?”
却得了一句反问:“你觉得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嬴政道:“既然破了界,不再是至交,也不可能去成其他什么。”
“为何就不能?”秦政放了手中竹简:“你想了几日,就没有个结果?”
他的拒绝在秦政眼中根本不是拒绝,反倒会让他觉得愈发有趣,嬴政能怎么办,道:“臣的结果,大王不会满意,又何必说。”
继而反过来问:“大王呢,想清楚了吗?”
“自然,”秦政从他身上起来,牵了他的手,如那晚一般交握,扣了他半数主动权,道:“寡人早就说过,清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说得珍重:“寡人心悦于你。”
纠缠这样久,关于这个话题,他们从来只是代指,到今日,终于是指了明。
嬴政眼睫轻颤,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话从另一个自己嘴里说出来。
还真是稀奇。
没等他回答,秦政另手揽了他的肩,将他带过来,在他唇上落吻。
嬴政这次没有躲。
秦政的鼻尖顶在他的脸侧,这还是嬴政第一次这样看自己的脸。
湿热的气息逐渐蔓延,他能感觉到秦政在一下下舔咬他的唇。
也是此前没吻过他人,秦政吻得毫无章法,也不懂怎样去撬开他的牙关,最终没吻太深,浅尝即止,之后稍稍离远了些看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这样一来,也差不多是习惯了。
嬴政在心中叹气。
“若臣不愿意呢?”他问。
秦政并不接受这个回答:“你愿意,你在雍城答应过。”
又是那晚的话术。
“再说,”秦政放在他肩上的手下了力,将他扑了下去,道:“寡人既然这样说了。”
他轻抚着他的脸侧:“你以为你能逃不成?”
嬴政道:“不能。”
秦政笑道:“你知道就好。”
他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他沾了些水渍的唇,又想俯身去吻。
这次却没有成功。
也不是全然没成功。
嬴政没被他制住的手忽而抓了他的衣领,将他直直拽了下来。
秦政哪里来得及反应,就这样砸了下来,唇齿相撞,秦政只觉一阵剧痛,一时在嘴里都尝出了锈味。
这下轮到秦政愣在了原地。
按住他的手也连带着松下,嬴政翻身将他压了下去,道:“朕并不知什么叫心悦。”
“但也知如大王这般强迫,说得那样好听,却更像是玩玩而已。”
他来此世后尽敛着周身锋芒,经了方才那唇齿相撞,数年来套在身上的假面几尽碎裂,露出了与秦政如出一辙的那一点疯劲。
“既是如此。”
“小.秦王,”这次换嬴政去掐了他的脸,道:“来日方长,不妨看看谁能玩过谁?”